《红楼梦》一书,曾被俞平伯先生称为“梦魇”。“梦魇”者,一旦沉迷则不易跳出之意也。《红楼》研究中至今仍有许多问题如梦魇一样纠缠着我们,聚讼而莫解。就拿普通人也能领会和判断的人物分析来说,也仍然存在着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说,对探春的评价,就一直未有定论。有所谓“拥探派”,认为《红楼》一书,对探春持赞许态度,探春与封建叛逆者宝玉关系很好,而《红楼》是反封建的书,那探春自然也是反封建的,她主张妇女解放嘛。又有所谓“反探派”,他们根据探春是维护封建秩序的,她的“理家”,是从巩固封建统治出发的,也确实起了这样的效果,她思想中封建的东西不少,因此探春是封建的,作品是否定她的。还有人说,这是一个极为复杂、极为矛盾的形象,作者出于阶级局限性,把她作为正面形象来塑造,但其本质上仍是封建正统派、封建卫道士,不应肯定,不应赞扬。(见《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中卷)
还有人这样问,在大观园的思想斗争中,在封建主义和民主主义萌芽思想的斗争中,史湘云究竟站在哪一边?她老是赞誉宝钗,又与宝钗一样,劝宝玉关心“仕途经济”,那么,史湘云当然是附属于封建主义营垒喽,于是,史湘云就被划入了“另册”。(《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中卷,第439页)
看了这一类评论,总觉得不对劲儿,有点别扭,与我们的阅读直觉相抵触。这就好象劈柴火,劈上了一根虬枝,纹理纠结,劈不开。又好象绕毛线,碰上了一个死结,解不下来。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一
单从文字上的逻辑关系去判断,怕是难分是非,谁的论点都有自己的论据支持着。我们要顺着评论者的思路拾级讨源,一路走去,才会清晰起来。为什么讲探春封建不封建呢?这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概念:《红楼》是封建社会中最值得肯定的伟大小说,当然就是反封建的小说,而探春是《红楼》当中一个重要人物,那么,这个形象必然要在“封建”或者“反封建”问题上有所表现,于是就到书中去找根据,于是就出现了言而有据的两说、三说,谁也不能完全说服谁。再用这样的方法去看待湘云,自然也会研究她的“站队”问题,立场问题,由于她和封建社会的淑女宝钗有人事牵连,思想有相似之处,这一来,湘云姑娘岂能逃得了干系?
这样来分析探春,这样来分析湘云,这样用阶级斗争和思想斗争的角度来分析人物,属于一种政治学的分析方法。生活中有没有政治?当然有。政治是社会生活相当重要的一个层面,它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而文艺又与社会生活密切相联,因而,文学反映政治、反映阶级斗争,在阶级社会里创造的文学作品中,反映了阶级斗争思想以及反对压迫的内容,则是常见的事情。因而,可以从政治的角度来剖析《水浒传》,分析李逵、林冲、杨志、宋江、卢俊义等人投奔农民起义军时动机和态度的不同;同理,也可以用它来分析《欧也妮·葛朗台》、《妇女乐园》、《艰难时世》、《死魂灵》等世界名著中的典型形象。至于用来分析《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中有关形象,那就更加顺手。
然而,这种方法也有不灵的时候,比如列宁说了下面一段话:
俄国经历三次革命,但仍然存在着许多奥勃洛摩夫,因为奥勃洛摩夫不仅是地主,而且是农民;不仅是农民,而且是知识分子;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工人和共产党员。
(《列宁全集》第33卷第194页)列宁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奥氏性格不仅仅局限在小说中奥氏本人的农奴主成员的身份上,不仅局限在剥削阶级身上,而是有所扩展,它成了人类的弱点,至少是部分人类的弱点——懒惰品德的代表,是成天幻想甚至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的代表人物。列宁这一论断说明,除了政治学分析角度,阶级分析角度之外,还有其它角度,比如说,刚才列宁那种人类学分析角度。
如果我们回到《红楼梦》,就会发现除了刚才说的探春、湘云之外,还有许多人物,用政治分析法、阶级分析法不那么行得通。比如晴雯,她被视为富于反抗性的奴隶,勇于向统治者斗争的人物,可是第三十一回,当宝玉要她离开怡红院,离开贾府,离开火坑时,她却表示“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这如何解释?再比如也一直被誉为反抗旗帜的鸳鸯,她至死也不肯当贾赦的小老婆,强按头就是不喝水,慷慨激昂、惊天动地,表现了一个被压迫者的骨气和气节,可是,她与贾母的关系,又解释不通了。贾母兴许比贾赦更能代表封建主义,可鸳鸯对贾母那么尽心,贾母对鸳鸯那么倚重,这又怎么分析?王熙凤、贾琏应该是统治阶级人物了,与鸳鸯关系那么密切,甚至鸳鸯还为凤姐叫过屈,讲过话,这又该怎么解释?宝玉是全书被视为叛逆性最鲜明的人物了,可是他在第三十六回却极其慎重地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这种“皇上圣明”的绝对君权思想怎么出之于这位号称“叛逆者”之口?
这样提出问题,似乎是太别扭了。这里想说的是,在文学形象的分析上,如果我们持唯阶级分析论、唯倾向论、唯政治角度论,把对一部分小说、一部分人物分析起来甚为得心应手的理论武器一旦扩展到不能完全适应乃至完全不适应的范围中去,马上就感到吃力、支绌、困惑,勉强而行,论断就容易失去分寸感,乃至于有时会令人啼笑皆非。
原因在何处?谁都知道,文艺功能之一是反映社会生活,既然如此,它便要涵蕴广阔的人类生活。政治,无论其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居于何等重要的位置,它终究是一个方面而已。人们通常所说的“形象大于思想”、“作品的多义性”,其中就含有从分析作品的政治角度出发,因发现文艺作品的涵蕴远远大于政治而产生的感叹!一个作品,作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切入生活,关涉的学科十分广泛,价值指向的领域也是多方面的:一部分文学作品,作者是从政治角度,是从阶级性、政治倾向性角度来创作的,这些作品、这些人物形象,析之以政治角度,自然深刻、准确、科学;而有的文学作品,有些文学形象,与政治关涉不大,乃至几乎没有关涉,这就再也不能以一御万、以偏概全。而有的文学作品即使带有政治色彩,也不一定适用于政治分析。因为“有”并不等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