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期,是雅词盛行的时代。人们不仅热衷于创作雅词,而且还编选了一批雅词选集,其中标准最严格、选词最精当者首推周密《绝妙好词》。《绝妙好词》专收南宋作品,起于张孝祥,迄于仇远,凡百二十家,但选词十首以上者不过姜夔、吴文英等八家,可见其标准之严格。
《绝妙好词》好在哪里?我看是好在“雅”字上。雅的要义有二:一曰正确;二曰高尚、不俗。靖康之变,中原动荡,士大夫们痛定思痛,欲使词回归正确的方向,起而以“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复雅”运动清算北宋末柔靡香艳的词风。“雅正”遂成为人们所共识的标准,并与南宋相始终。《绝妙好词》中大多数作品,便是以其“雅正”的精神品格魅力吸引读者的。“雅正”的词必具备一种纯洁健康的情感状态,远离过分情欲的干扰。此书所选作品皆以情动人,即使描写男女爱情之作,也绝不溺于情欲。
“雅正”的词要不同于流俗,就必须有自己的独特个性,人云亦云,不免湮没于俗调之中。词的出身本就规定它要写普泛的恋情,而“复雅”则提倡抒一己之情怀,适身世之感慨,这足以给雅词注入个性的灵魂,如书中姜夔的《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一词,借咏蟋蟀抒发人世间种种苦闷,最后归结为“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名义上是为蟋蟀诉苦,实则是作者“飘零清苦”的游士生涯自况,全词抒写身世之悲而寄意深远。赵汝茪《汉宫春》(著破荷衣)以“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漫赢得、秋声两耳,冰泉亭下骑驴”作结,直抒“暮年功业未立”的失落感。以上两家性情、阅历不同,所抒身世之感的内容、情感表达方式也就互有差异,可以说是雅词抒情个性化的必然结果。
“雅正”之词的更高境界是词作者要关怀国事,即“复雅”风潮所倡导的忧国之心,比如书中吴文英《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一首,借怀古而感今,以吴国的兴废暗喻宋王朝薄暮衰亡的前途命运。“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一句,以吴王暗指荒淫的南宋皇帝,而作者虽明知国势的危急,但自己位卑职小,难达天听,无可奈何,只能“独钓醒醒”,词最后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作结,表面旷达的语气之下却积聚着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沉忧患,蕴含着难言的悲凉和沉痛。以乐语写哀愁,反而更增其哀切。另外,如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对兵劫过后扬州触目惊心的衰败景象的描绘,也寄寓了作者深深的黍离之悲和哀痛之感。
雅的另一特征是要含蓄。直白难以称雅,只有含蓄才会有话外之音、语外之味,才会有雅的趣味——内涵丰富而又高于日常生活的趣味,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乃至古代文化的一大特征。含蓄是雅的一种表现。《红楼梦》中大观园门内就要立一座假山遮蔽园内的风景,使入园的人不能将景色尽收眼底,为的也就是追求一种含蓄的雅意。醇雅之词就更讲究含蓄。《绝妙好词》中所收醇雅含蓄的词章不在少数,如周晋《点绛唇》:“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絮影频香,春在无人处。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本词前几句写一位隐者悠闲自适的生活场景,末以“一砚梨花雨”作结,蕴含无穷意味,梨花飘满砚台,这新奇美丽的景象背后可能隐藏着隐者随心自适的性格,或是他高雅俊逸的文学情趣,也可能是悠闲自然的生活追求,或是词者与隐者的共同之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空灵蕴藉,耐人寻味。
其实,就文学作品而言,雅,就是一种审美理想的体现,是雅人雅士心灵的体现。文学是为人生的,它固然反映外部世界,但同时也反映人的内部心灵世界。文学家自可按他的审美理想去创作,用他心中的雅情、雅趣、雅志、雅意去构建自己的作品,哪怕是一座象牙之塔。生活在宋末的周密、王沂孙、王易简、赵闻礼等人,身罹南宋亡于元的祸变,以前贵为公子哥儿的优裕生活被击得粉碎,晚年多飘零流落于江湖关山之间,对他们而言,是无力改变现实、反抗命运的,只能躲进文学的小天地,在雅词中构建自己理想的审美世界。外部世界有着太多的兵戈战乱,饥荒愁苦,这些他们不得不回避。他们把自己的那份雅士的志趣投射在外物上,于是,“沙”变成“寒沙”,“草”变成了“烟草”,那份高雅的清愁弥漫了他们所营造的雅词世界。他们选取最具高雅特色的对象,用最雅的名词和形容词去装点、扮满那个文学世界,但是,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那份心底里国破家亡的哀痛,怎么也忘不掉,那份对旧日美好时光的感怀时刻萦绕在心头,他们结社咏物,在水仙、白莲、萤火虫身上寄托亡国哀思,他们把那些美丽的对象看作自己的化身,把“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王沂孙《庆宫春·水仙》)那样的家国之痛和“相逢旧京洛,素靨尘缁,仙掌霜凝”那样的今昔之感投射到它们身上,写进词章里,结成一首首凄美哀怨的悲歌,获得后世“寄托遥深”的好评,或许清末的常州词派就是从这些悲歌中获得的灵感。
雅与美经常伴生共存。读者读这些词,不仅可以获得精神品格上的美感,含蓄蕴藉的美感,更可以获得凄美哀惋的悲剧之美。他们用心灵和理想,也用血和泪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个如象牙塔般的世界。那里不染俗事红尘却有亘古愁思,我们品读他们的《绝妙好词》,就是在品第一颗颗流落乱世的雅士之心。“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槛外梅。”这句诗恰可作为我们读《绝妙好词》的注解。当然,从另一方面讲,《绝妙好词》为南宋典雅派作结,又远开清代常州词派门径,其学术价值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在以前的同类出版物中却惜未得见。
自1957年中华书局出版《绝妙好词笺》的排印本之后,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4年影印道光八年徐楙刻本《绝妙好词》后,一直没有好的本子出现,现在终于看到了一个好的版本,即河北大学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绝妙好词笺》一书。此书系清代查为仁,厉鹗所作笺本,二人对书中词作,或引词话评论本词,或引古人笔记旁佐本事,并且对书中未收的同作家的其他作品也进行了补充,使得词中本事、词外逸闻历历可见。后附《绝妙好词笺续钞》上、下卷,系清代余集、徐楙以见录于周氏它书而未收入《绝妙好词》的作品辑录而成,附于书后,互为映照,读者亦可对《绝妙好词》的选词标准有更为全面的认识。此书为河北大学古籍研究所刘崇德教授及其高足徐文武博士以道光己丑杭州刊本为底本,参以光绪覆刻本及宣统石印本校对,以石印本补其余二本之不足,并对一些文字进行校订,以“附按”条目列于正文之后,点校工作相当认真扎实,此外责任编辑韩宁女士对此书的严谨出版亦是功不可没。
在当前学术研究向还原转型,倡导学术史的情况下,这部书对广大研究工作者应是大有裨益,对广大诗词爱好者而言,也是难得的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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