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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归智
曹雪芹写佛教道教,有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等超越世界;另一个层次则是真实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婆等世俗社会。除了被迫出家的年轻女孩子,世俗社会中的僧道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好货。
 首先出现的是葫芦庙里的葫芦僧。第四回贾雨村刚到应天知府任上,审理薛蟠打死冯渊抢走英莲的案子,贾雨村本来要作清官,动海捕文书——也就是发全国通缉令,“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所谓“门子”,就是衙门里的差役,而这个门子,原来是当年贾雨村落魄时寄居葫芦庙中的一个小沙弥——和尚等级中的“低年级学生”叫沙弥。葫芦庙遭火灾以后,他“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凄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你瞧这遣词造句,多有意思:把作门子称为“生意”,而且说它“轻省热闹”。在官府里当差,不用干体力活,只要善于察言观色,奉承拍马,就可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收受贿赂,里外打点,大家都要求着你,巴结着你,既有权力,又有经济利益,当然可以说是既“轻省”又“热闹”,而且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这些表面上普通的字眼,其实是曹雪芹的“春秋笔法”。

 这个前任小和尚首先就向贾雨村出示了“护官符”——从“护身符”稍加变化而来——并对这位新上任的顶头上司传授了“仕途秘诀”:“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果然,在他的启蒙教育下,贾雨村很快有了清醒的认识,而且有所发明创造,当具体审案时,就不再接受葫芦僧请拐仙搞迷信活动以遮人耳目的建议,而是自出心裁,“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贾雨村到底念的书比葫芦僧多,文化水平高,所以一经点拨,立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这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小沙弥还没有贾雨村更老练狡猾和心狠手辣。

 通过这一系列描写,官场的黑暗腐败昭然若揭,但这种黑暗腐败的来源却出自一个和尚——这就格外耐人寻味了。佛教无善,空门不空,儒家(贾雨村)和佛家(门子)相互勾结作恶,这隐含的调侃讽刺很深刻。

 更有趣的是在门子被充军流放这一句后面有一段脂批:“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眼。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也。”原来又是“伏线”,到小说结尾时这位葫芦僧竟还要出来“收”结全书呢。电视剧就演义最后贾雨村披枷戴锁充军流放,而押送他的差役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门子。

 不过,写这位葫芦庙小沙弥蓄发到衙门当门子,被贾雨村充军最后又回来报仇的故事,可能还有更深隐的象征意味。

 前五回本来就是全书的一个“总纲”,起笼罩全书大结构、提示全书大结局的作用。甄士隐——将真事隐去,贾雨村——用假语存焉;甄士隐家的“小荣枯”象征着后边宁荣二府贾家的“大荣枯”;甄士隐觉悟出家影射着贾家败落后贾宝玉的“悬崖撒手”;甄英莲的悲剧就是十二钗命运的缩影;甚至葫芦庙的大火也许就是后来贾府也有一场大火灾的“引文”……

 那么,这个第一回在葫芦庙里当沙弥,第四回还俗当门子又被充军,到佚稿末回再出场收束大结局的小和尚,难道不会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射着贾宝玉的人生轨迹吗?我们知道脂批揭示明白,宝玉在佚稿中“弃宝钗麝月”而“为僧”,而探佚研究表明,贾宝玉出家后并没有在空门中找到出路,终于还俗与史湘云结合;柳湘莲在当道士以后也再度出现,“二冷作强梁”;贾宝玉落魄到当更夫打更度日……

 我们恍然大悟:葫芦庙小沙弥在葫芦庙大火后蓄发还俗当门子,这一情节正影射贾宝玉在贾府被抄家后一度出家终又还俗这些佚稿故事,也体现了曹雪芹不把空门当作“终极价值”的情怀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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