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 冈
曹雪芹在寫《紅樓夢》小說時,對於其中人物的命名曾經費了不少心思,細加斟酌。大體說來,他是遵守了兩個原則。第一個原則是以人名暗隱具有特殊含義的字。這種例子很多,有的讀者可以明顯看出,有的則由脂批挑出說明。譬如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元、迎、探、惜(原應嘆息),英蓮(應憐),卜世仁(不是人),等等。
第二個命名原則是:把配角人物如丫鬃書童等的名字整齊排列,配成一套。最明顯可見的是賈府四位小姐的大丫頭:元春帶進宫去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書(程本作侍書),惜春的入畫。甲戌本第七回就有兩條批語專論此事。
“妙名,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處。”“曰司棋,曰待書,曰入畫,後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則覺新雅。”
寶玉貼身的書童以及怡紅院中的大丫頭都是嚴格遵從這個命名原則,有的是雙雙配對,有的是四人配成一套,十分整齊。例如實玉的四個書童可分兩組,即:焙茗,鋤藥,雙瑞,雙壽。
怡紅院的丫頭名字更有意思,下面將談到。
在翻譯《紅樓夢》成外國語的時候,這兩種命名原則,都構成很大的困難。在日文本中,人名可以沿用原來的漢字,得以繼續維持整齊排列的原則,但是按日語讀昔,人名階隱他意的原則便完全喪失了。在翻譯成英文時霍克思教授很注意這些地方。他很巧妙的創造一個英文姓,讀音恰似Hardly Human,作為卜世仁的英譯,又暗含“不是人”之隱義。但是這個辦法無法普遜使用,因為實在是太困難了。至于整齊排列的原則,在英譯中就根本無法遵循。譬如說,琴、棋、書、畫四個丫鬟名字,不論是昔譯或是意譯,對於外國讀者都無法產生一種整齊排列的感覺。
如果我們從紅學考據的觀點來看,则研究書中人名會產生另外一些意義。譬如說,甄士隱、賈雨村曙含真事隱假語存;賈化表字時飛,暗隱假話實非(也是脂批指出者),我們就可以大體猜度出雪芹著書的宗旨。我們又可以從今本後四十回的丫鬟名字雙包案(珍珠及鸚哥)中看出後四十回續書的性質。此外,如果我們把人名排列起來,原本整齊排列的人物,結果出現不成雙不配套的情形,则此處一定出過什發毛病,值得我們追查一下。
現在讓我們就以怡紅院的丫頭為例,說明一下雪芹對於怡紅院中的人物特別細心,其名字的整齊排列最為明顯可見。怡紅院的八個大丫頭是每兩人一組。共分四組,每組有其特徵。四個中等丫頭合成一套。先從八個大丫頭說起,四組分配如下:
第一組:襲人、媚人。每人名字含人字。媚人只在第五回出現過一次,寶玉在寧府秦可卿房中睡午覺,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丫鬟陪伴伺候。到了程刻本時期,編輯人大概覺得在別处未見過媚人之名,未必是怡紅之婢,故而改為秋紋。其實,媚人這個名字是不會錯的,甲戍、庚辰、有正三種抄本上都是如此寫的,而且名下還有脂批,稱贊是“歷來小說難與並肩”。
第二組是晴雯、綺霰,兩名對稱。晴雯是大家都知道的。綺霰也出現過不少次。第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都有,但到了後來就未再提及。她是大丫頭之一,怡紅院的小丫頭們稱之為綺大姐姐。程本把綺霰改為綺霞,大概覺得霰字有點生僻。其實這也是誤改。甲戌、庚辰、有正三個抄本都是寫做霰。雪芹此處故意要用兩個生僻的字。雯字之意是“雲成章日雯”,本來也是一個不常見的字。後來因為《紅樓夢》一書,晴雯的故事家喻戶曉,此字才為大家所熟知,女孩子也開始有以此為名者。霰字最早見於詩經“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雪芹是故意挑選出來的。更可笑的是,榮府的儀门外有一個書房,叫做綺霞齋。程高本大概為了避免與怡紅院的丫頭名字相重復,又把這個書房改成綺散齋。
第三組是麝月、檀雲。麝香與檀香都是名貴的香料,而雲和月又是有關連的。檀雲的名字在第二十四回中與襲人、秋紋、碧痕、麝月等同時出現過。檀雲的母親過生曰,臨時把她接出院外一次。除了書中述事正文以外,檀雲一名在詩詞中也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第二十三回寶玉所作的“夏夜即事”詩:“窗明麝月開宮鏡,寶靄檀雲品御香。”第二次出現則更重要,是在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兒誅”中:“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由此可見麝月、檀雲是對稱的一組,可用於詩中對偶。而且兩人重要性也相等,是怡紅院中得力的兩個丫頭。
第四組是春燕、秋紋。春秋是對稱的。此二人書中前後都出現過,用不着多談。
另外四個中等丫頭,也是配成整齊的一套,即紫綰、茜雪、紅玉、碧痕。每一名頭一字是一種顏色,紫、紅、碧當然很清楚。茜是絳色,是雪芹特別愛好的一種顏色,也就是“茜紗窗下,公子多情”一句的來源。
有趣的是,這些整齊排列的丫頭,後來竟然有些人失踪了,留下些空檔,造成不配套,或由偶數變成單數的情形。依我們考據的觀點來看,整齊配套是原始的形式。也就是說,當雪芹開始動意寫此小說時,他一定是先排好了這些丫頭的名字,一組一組,一套一套,相應對稱,完整無缺,但是後來發展的結果,有人被丢掉了,變成了書中失踪的人物。因為丫鬟們是配角小人物,失踪了也無人追究,相沿迄今。但是有考據興趣的人,就可以從這些地方看出一些綫索,幫助吾人了解此書的創作及流傳過程。單就怡紅院的丫頭而論,造成“失踪”的原因有三。
第一種情形是雪芹在歷次改寫文稿的過程中,把有關某幾個丫頭的文字刪掉了或是改過了。最好的例證是檀雲。雪芹在詩詞中不提别的丫頭,單提及麝月及檀雲,足證此人重要。然而敘事正文中檀雲只出現過一次,前後有關文字不過十餘字,這是不可想像的事。極可能是別處有關檀雲的文字被删掉了。“芙蓉女兒诔”中的兩句話,提供了很重要的綫索,其中第一句“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是實指第二十回的情節。寶玉與麝月留在房中無事,寶玉命麝月將鏡匣搬來,給她篦頭。晴雯跑了進來向二人冷笑道:“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晴雯走出去後,寶玉舆麝月兩人在鏡內相視而笑,說滿屋裏就只有晴雯最磨牙,結果又被晴雯在外聽見,跑進屋來質問了兩句。现在晴雯已死,回忆邢段往事,再見麝月之鏡匣不免觸景傷情。按照駢體文對偶的規律,第二句“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也應該是實指一段往事。檀雲折齒應是寶玉、檀雲、晴雯三入之間的一段小糾紛或小插曲。梳與鏡是對稱的,也應是當場的實物。似乎也是梳頭一類的兒女瑣事,弄到最後竞碰斷檀雲一顆牙(或是木梳齒)。致于詳情,如今已無法重見。想來這段文字是在某次改稿時被删掉了,但是雪芹却忘記把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誅”中這兩句同時删改,因而留下了這點蛛絲馬迹。
據我猜想,媚人也可能是屬於這一類的情形,此人地位舆襲人不相上下,不會只出現一次。想來也是在改稿的過程中失了踪。
第二種情形是,有幾個丫頭雪芹原意是要放在後三十回中派用場。因為後三十回的文稿未能流傳下來,原來排列整齊的丫頭羣中便出現了幾個空檔。小紅與茜雪屬於這一類。小紅(原名紅玉)在第二十四至二十六回中已有不少文字,但這也只是一個起頭而已。小紅的正文是在後三十回中。據脂批所提供的綫索可以得知小紅後來嫁給賈芸,在“獄神廟”那一回文字中,她幫助襲人、蔣玉函夫婦把寶玉、寶釵從困苦的生活中救出來。
前八十回正文中有關茜雪者也只有兩三處。第八回中寶王要喝茶,問茜雪要早上留下來的楓露茶。茜雪回答說已被李嬤嬷喝了去了。寶玉一怒,把茶杯摔了,而且要攆茜雪出去。此事雖經襲人勸阻,但從第二十回李嬷嬤的話看來,茜雪後來還是被攆了出去。庚辰本第二十回此處有兩條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一段特為怡紅襲人、晴雯、茜雪三鬓之性隋見識身份而寫,己卯冬夜。”可見茜雪的正文也是被安排在後三十回中。第二十六回又有一條批語:“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茜雪在這段情節中是擔任何種角色,如今已難確定。可能是這個賈府當年的丫頭在獄神廟中發現了落難的寶玉、寶釵夫婦,然後通知紅玉,才使二人得救。
第三種怡紅院丫頭失踪的情形,是由於抄本時代的抄手誤抄而造成的。最好的例子就是紫綰,此人出现的次數不少,但是都沒有什發重要性。書中沒有任何一段有關此人的特寫鏡頭。此名在晚出的抄本上被誤抄成紫絹,紫絹便容易使人誤會成黛玉的丫頭紫鵑。于是在這以後一個階段中就被入改成紫鵑。到了程刻本時期,編輯人比較細心一點,覺得怡紅院的人使喚瀟湘館的丫頭,於理不合,於是又往往改成春燕等名。這個綫索也很有意義,我們可以用它來幫助判斷各抄本的成書年代之先後。按情理講,紫絹——紫綰——紫鵑,這種順序的改變是說不通的。而紫绡——紫絹——紫鵑才是合乎常情的演變過程。由紫綰變紫絹是因形近,由紫絹變紫鵑則是由音同。庚辰本及有正本都寫作綰,甲戌本寫作紫絹,全抄本則變成紫鵑。由此可證甲戌本確是晚於庚辰本及有正本,而全抄本又晚於甲戌本。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配角小人物的命名雖是小事一段,但仔細研究起來,也可發現不少蛛絲馬迹,幫助紅學家進一步了解此書當年的創作過程以及後來的版本流傳過程。
臺灣《聯合報》,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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