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眉叔
(一)刘姥姥是不是无关宏旨的人物?
当《红楼梦》的故事刚刚展开,紧接“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之后,作者插叙了一段“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一群“如花似玉”的贵妇、公子、小姐初露头角之后,描述了一个寒伧的老太婆,使人未免感到突兀。刘姥姥和贾府内部的种种矛盾似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作者却自始至终写她六次出入荣国府,俨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刘姥姥是一个什么样人,为什么要写她,这不是一目了然的问题,从而有人轻视她的存在。
有人说刘姥姥是个插科打诨的丑角,可以使全书别饶风趣。这种说法只看到刘姥姥逗人发笑的部分行为,忽视了她的全部表现;只看到她“耍宝”的现象,没有透视到她的思想内涵,不能不说是曲解。
有人说刘姥姥是贾府盛衰的见证人,这话不无道理。刘姥姥确实亲眼目睹贾府的鲜花著锦、烈火烹油之盛,也看到了贾府的式微之际。通过刘姥姥的先后登场,反映了贾府财势、人事关系、贵族情绪的巨大变化。但是刘姥姥不是没有思想的摄影机的镜头,她是一个特定阶级的人,具有自己的立场、观点,必然对贾府的一切抱有自己的看法。作者塑造刘姥姥的深刻意义是需要我们深入研究的。
在晓翠堂的筵席上,刘姥姥“耍宝”,“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的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我们读者切不可参加到这些狂笑者的行列,应当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冷静地分析到刘姥姥的辛酸、感忿、道德的“高尚”、思想的自由。鲁迅先生曾指出“辜鸿铭先生赞小脚;郑孝胥先生讲王道;林语堂先生讲性灵”,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蛮性”。(《集外集拾遗·天生蛮性》)我们不以这种“蛮性”欣赏刘姥姥的插科打诨,才有可能理解作者塑造刘姥姥的深刻意义。
早在刘姥姥登场伊始,作者就特别提醒读者,刘姥姥并不是无关宏旨的人物。他指出:“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来方妙?却将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作者把刘姥姥进荣府看成是“纲领”,给予相当的重视,这是为什么呢?颇使人费解。
(二)“千里之外,芥豆之微”
刘姥姥是什么家庭出身的人呢?
有人根据作者写她“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推断可能是地富之流,理由是两亩地年产两千斤稻子,刘姥姥吃用不了,不是放高利贷,就是雇工剥削。这种以今论古的说法是可笑的。岂不知乾隆时代生产力是何等低下!乾嘉时代的学者洪亮吉曾介绍当时的生产情况说:“今日之亩,约凶荒计之,不过出一石。今时之民,约老弱计之,日不过食一升。率计一岁一人之食,约得四亩,十口之家即须四十亩矣。”(《洪北江诗文集·卷施阁文甲集·生计篇》)当时亩产和每个人所须情况如此,何况是薄田呢?再加上官府的赋税徭役等负担,这个老寡妇靠这两亩地挑门户过日子,是相当艰难的。所以她的女婿王狗儿把她接去养活,“岂不愿意呢!”根据两亩薄田,想把刘姥姥划成地富?显然是不恰当的。她只能是贫苦的农民。
也有人根据她女婿的家庭情况,推论刘姥姥不是贫农。指出刘姥姥既然住在狗儿家,而狗儿家“原是个小官僚地主家庭……她的女婿虽已降为农民,可是他还是享过福的。”(冯沅君《谈刘姥姥》)刘姥姥到了这个曾享过福的农民之家,成分就应该升高。这种分析是不尊重作品实际的。作者介绍狗儿的祖父做过“小小京官,”而且早故,儿子王成因为“家务萧条”,“搬出城外乡村住了”,相继病故,有了狗儿,娶妻刘氏,“以务农为业”。从狗儿到乃父、乃祖是否靠出租土地生活,作者并没有写,划为官僚地主有啥根据?何况在“秋尽冬初”,刚刚秋收之后,狗儿家中就“冬事未办”,狗儿“心中烦躁”,穷困之状可掬,他的成分不是可想而知吗?是的,刘姥姥曾经批评说狗儿享过福,但是原话是这样:“咱们村庄人家儿,那一个不是姥姥实实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这话也只能说明狗儿年小的时候曾经过过优裕生活,残存小官僚子弟的习气,不足以说明狗儿的经济现状,更不足以说明寄居者刘姥姥是中农以上的人物。
至于说刘姥姥不爱劳动,惯于打抽丰,趋炎附势,长于巴结,反映了她的剥削阶级的本性(冯君沅《谈刘姥姥》),这就更离谱了。说刘姥姥不爱劳动,是不看书中描写刘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在地里打豆子。说她惯于打抽丰,并无根据,书中写刘姥姥求帮只有一次,和城市中游民靠到处打抽丰过活迥然不同。向贵族借贷、求帮是贫苦农民常有的事。这是他们生活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或因觉悟不高,或因斗争的条件不具备,寄希望于地主贵族的行为。趋炎附势的人满脑子等级观念,长着一副势利眼,为了谋求私利经常向有财势者阿谀谄媚,卑视无财无势的人。刘姥姥和这样的势利之徒是大不相同的。固然,她和穷乡僻壤的不懂封建礼法,不长于在上层社会应对,不善于见机行事的农妇,又有所不同。她见了王熙凤、贾母望影而拜;她恭维贵族是“老寿星”、“有福的”;她能体会到贵族心理,充当临时的“女清客”,博得贵族的欢心,这都是她具有尊卑观念的表现,放弃劳动人民自尊心的屈辱行为。刘姥姥的这些庸俗表现当然是剥削阶级的财势观念的反映,但这不足以说明她是剥削阶级人物。《共产党宣言》曾指出“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封建社会的农民有本阶级的健康思想,但是掌握政权的封建阶级为了巩固反动统治,除使用武力外,还利用各种上层建筑,宣传封建意识,毒害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既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就必然受到封建思想的玷污。特别象刘姥姥这样久经世代,住在京郊的农民,比起穷乡僻壤的农民,受毒害可能更大一些。因此,必须把刘姥姥的庸俗思想看成是非本质的,是她的全部思想的一部分,这才有助于正确而全面地评价这个人物。还必须看到刘姥姥“家道艰难”,“连吃的没有”,迫于无奈,向贵族说了一些低三下四的话,但万般开口求人难,“未语先红了脸”,说的并不周全。她恭维王熙凤家资富有,竟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在贵族听来比喻失当,粗鄙不堪;她为了拉近乎,竟然把贫贱的板儿说成是王熙凤的侄儿,在贵族看来也是不知深浅。可见,把刘姥姥看成是善于溜须拍马、巧言令色的没落的地主或市侩是毫无根据的。
某些评论者的根本弱点,就是不尊重作者描写的客观实陊?。作者描写刘姥姥一开始,就特意强调说她是一个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家庭来的人物。刘姥姥住在京城郊外,带五、六岁的板儿去贾府,只需起早进城,经过周瑞家到王熙凤的屋里,还不到上午十点,路途并不遥远。为什么说她住在“千里之外”呢?如果刘姥姥来自土地主之家,至多说小门小户就够了,为什么偏偏夸张地形容是“芥豆之微”呢?答案非常简单,作者就是提醒读者注意,刘姥姥是一个和贾府有天壤之别的底层人物,为她登场以后所表现出来的农民阶级的观点事先做了交代,为以后展示贵族地主和农民阶级的之间贫富对立、思想有别做了必要的说明。从关于刘姥姥的全部描写来看,十分明显,任何把刘姥姥排除农民阶级之外的解释,都是违背作者原意的曲解。
在澄清漠视关于刘姥姥的描写和歧视刘姥姥的观点之后,我们仔细地研究围绕着刘姥姥而展开的每一个细节描写,就会大吃一惊,发现这个具有纲领性的故事具有深刻的意义;这个微贱的老人身上具有贵族所没有的可贵思想和“高贵品德”;这个满身浊气的人在贾府贵族中却是焕发着异彩的高大形象,那些异香遍体的贵族却是言行卑污的小人。
(三) 女清客——批判贵族的人
曹雪芹怀着深沉而愤慨的感情,揭露了贵族地主对农民阶级的无情压迫。通过乌进孝送来的大量财物,说明贵族地主对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农民进行疯狂的剥削掠夺;通过鸳鸯被逼婚,柳五儿险被卖掉,说明贵族地主可以恣意地役使、蹂躏农民的子女;通过把刘姥姥当猴耍,说明贵族地主压迫农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侮辱农民的人格,填补脑满肠肥者的精神空虚。
在贾母吃腻了,玩得无可再玩的时候,刘姥姥出现在贾府,一下子被贾母看中了。贾母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王熙凤把刘姥姥当做“女清客”,贡献上来。在她的导演下,刘姥姥在宴席开始时,“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逗得哄堂大笑。这样的戏弄已经超过清客谈谈琴棋书画,评古论今的范围,而是把人当猴耍戏了。“通古博今”的小姐林黛玉看到刘姥姥被灌醉手舞足蹈的场面,说“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且不论林黛玉讲这话的立场,她看穿了王熙凤等人没有把刘姥姥当人待,当作禽兽来玩耍,倒是千真万确的。
刘姥姥不是天生的自视轻贱,她是有羞耻之心的。当鸳鸯用“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胁持她耍宝时,她明明知道是“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由于她受到贵族指缝里流下来的余惠,迫于无奈不得不任人摆弄。贾母号称“惜老怜贫”,何尝关心过农民的疾苦。在中秋节吃西瓜时,贾母嫌西瓜不甜,贾政说“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立刻转了话题,说“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她和刘姥姥相处多日,没有半句话问到农民生活如何。贾母等人赏给刘姥姥一些财物并不是惜老怜贫,而是满足她们精神要求的赏钱。她们用从农民那里掠夺来的金钱收买刘姥姥当猴耍,反映了贵族地主对农民的双重压迫。刘姥姥是一个阶级压迫中被侮辱的受害者。
然而,刘姥姥并不是真正的猴,她具有农民阶级的思想感情,她目睹贾府贵族特殊的生活方式、特有的思想感情,不能无动于衷,必然有所反应。这种反应不尽是赞赏和歌颂,也包括批判。当然,刘姥姥的批判不是手拿长篇发言稿,引经据典的系统发言,只不过是偶遇一事一物,即时产生感触,流露出来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初看来并没有怒火填膺,锋芒毕露,义形于色;但是仔细玩味起来却是于谦虚中见讥讽,赞叹中寓谴责,建议中含批评,惋惜中存褒贬。
刘姥姥对贵族都进行了那些批判呢?
刘姥姥对贵族的高度物质享受表示不满。
这个从茅舍低檐出来的贫苦农民进入贾府,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甚至有到了“云端”、“天宫”的感觉。王熙凤屋里的香气扑面而来,使她无法辨别是什么香味,那满屋里的东西耀眼争光,使她头晕目眩,那发出象打罗筛面声音的挂钟,使她惊诧不已;怡红院里的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使她眼花缭乱。那穷人罕见的穿衣镜,使她误以为其中自己的形象是亲家母。对这怵目惊心的奢华,刘姥姥开始是“点头咂嘴念佛”,接着她就对贵族和农民天地悬殊的生活表示了不满。当贾母等人吃腻了山珍海错,吃不了,拿去喂猫,又想吃新鲜瓜菜时,刘姥姥说:“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史湘云搞了一次在贵族看来颇为寒伧的螃蟹酒会。刘姥姥计算了一下花费,说:“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她虽然没有公开说“你们太享受啦!我们太苦啦!”但在语言之间实际上隐含着这种不满情绪。一个求乞者是不敢指着贵族鼻子谴责的。
刘姥姥对贵族的高度浪费大有意见。
在贾母就“软烟罗”炫耀自己长于侯门公府、知多见广之后,命人拿“软烟罗”给林黛玉糊窗屉。刘姥姥口里又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掉在地上,刘姥姥忙要去拣,便被人拣走不要了。她叹息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就没了!”刘姥姥是生产劳动者,最懂得物力艰难,最反对浪费。口中念佛,说“岂不可惜”,是婉转地谴责浪费。“花钱不听响”这话是旧社会骂剥削阶级败家子挥霍浪费的话。一个求乞者公然在贵族面前如此直言不讳,锋芒毕露,显然是感情激动,脱口而出。
刘姥姥讽刺了贵族的不劳而食。
刘姥姥看到贾母歪在榻上,身后有丫鬟捶腿,逛大观园时有丫环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走路时坐在老婆子抬的竹椅上,除了咀嚼食物以外,样样都靠别人生活。当着这样一个终日无所事事,不劳而食的贵族的面,刘姥姥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按指象贾母那样躺着享受),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上做歇马凉亭。”语言之中,虽然有宿命论观点,但她强调了种地种菜都靠农民的辛苦劳动,隐隐讽刺象贾母那样的闲悠自在,粮菜从何而来。刘姥姥不懂得剥削的罪恶,但是她这样一个一年四季在风里雨里劳动的人,看到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贾母躺着享受,自然流露了不平之气。
刘姥姥批评了贵族的娇生惯养。
在两宴大观园过程中,贾母有那么多人侍候着,抬着,这也嫌不好吃,那个也不肯多用,结果次日叫嚷病了。巧姐在风地里吃了一块糕,也病了。实际都没有什么病。王太医不敢不给贾母开药方,但是说“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至于巧姐,竟说“饿两顿就好了”。一老一少满身娇气。刘姥姥在潇湘馆摔了一交,立即爬了起来,吃的酒肉不相宜,泻起肚来,一挺也就过去了。她对贵族的娇气颇有看法。听王熙凤说乌木筷子所以镶银是为了试菜里有没有毒,她说:“这个菜里有毒,我们那些都成砒霜了!”言外之意是说:“你们讲究的太过分了!”她不敢直接抨击贾母的娇气,只是说“老太太有年纪了,不惯十分劳乏的。”对巧姐,她就较为坦率地诊?:“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话表面是建议,实际是批评娇生惯养。这话又何尝不适用贾母呢?
刘姥姥嘲笑了贵族的审美观点。
刘姥姥瞧着李纨、凤姐、鸳鸯吃饭,笑着说:“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得倒!”贵族欣赏的是病态美,劳动人民根据劳动需要总是欣赏健康美。贵族认为吃饭少,弱不禁风好看,而在这位劳动妇女眼里,风都吹得倒的人有啥用,她是深不以为然的。
作者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目的是把贵族和农民两种生活、两种思想感情进行对比。今天看来刘姥姥批判贵族还不够深刻、尖锐。岂不知一个阶级觉悟不特别高的农民去贾府求乞过程中对贵族的批判,显然和杀进贵族之家的农民起义者的批判,必然有所不同,不可能剑拔弩张。刘姥姥的批判多半是婉曲、含蓄,但是要看到在旁敲侧击中还是接触到了贵族的一些劣根性,某些谴责还是赤裸裸的。相形之下,刘姥姥那种节俭,爱劳动,吃苦耐劳,健康的审美观点都是应该肯定的,她吃不到鱼肉的贫苦生活和不满也是值得同情的。她的惊叹、惋惜、不平反映了地道的农民观点。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