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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启超


今日承诗学研究会嘱托讲演,可惜我文学素养很浅薄,不能有甚么新贡献,只好把咱们家里老古董搬出来和诸君摩拳一番,题目是“情圣杜甫”。在讲演本题以前,有两段话应该简单说明:

第一,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轻抹煞。内中艺术的古董,尤为有特殊价值。因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

第二,用文字表出来的艺术——如诗词歌剧小说等类,多少总含有几分国民的性质。因为现在人类语言未能统一,无论何国的作家,总须用本国语言文字做工具;这副工具操练得不纯熟,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

我根据这两种理由,希望现代研究文学的青年,对于本国二千年来的名家作品,着实费一番工夫去赏会他,那么,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做“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象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我们研究杜工部,先要把他所生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略叙梗概,看出他整个的人格:两晋六朝几百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民族混成时代,中原被异族侵入,搀杂许多新民族的血;江南则因中原旧家次第迁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当时文艺上南北派的痕迹显然,北派真率悲壮,南派整齐柔婉,在古乐府里头,最可以看出这分野。唐朝民族化合作用,经过完成了,政治上统一,影响及于文艺,自然会把两派特性合冶一炉,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初唐是黎明时代,盛唐正是成熟时代。内中玄宗开元间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国艺术史上黄金时代。到天宝之乱,黄金忽变为黑灰。时事变迁之剧,未有其比。当时蕴蓄深厚的文学界,受了这种激刺,益发波谰壮阔。杜工部正是这个时代的骄儿。他是河南人,生当玄宗开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大河以北都有他足迹,同时大文学家李太白、高达夫,都是他的挚友。中年值安禄山之乱,从贼中逃出,跑到甘肃的灵武谒见肃宗,补了个“拾遗”的官,不久告假回家。又碰着饥荒,在陕西的同谷县,几乎饿死。后来流落到四川,依一位故人严武。严武死后,四川又乱,他避难到湖南,在路上死了。他有两位兄弟,一位妹子,都因乱离难得见面。他和他的夫人也常常隔离,他一个小儿子,因饥荒饿死,两个大儿子,晚年跟着他在四川。他一生简单的经历,大略如此。

他是一位极热肠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从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他的诗道: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奉先咏怀》)

又说: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赠韦左丞》)

可以见他的气概。严武做四川节度,他当无家可归的时候去投奔他,然而一点不肯趋承将就,相传有好几回冲撞严武,几乎严武容他不下哩。他集中有一首诗,可以当他人格的象征: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茆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

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



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两句诗: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奉先咏怀》)

这不是瞎吹的话,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以证明。这首诗底下便有两段说: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同上)
又说: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上)

这种诗几乎纯是现代社会党的口吹。他做这诗的时候,正是唐朝黄金时代,全国人正在被镜里雾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却有无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视到社会最下层,这一层的可怜人那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别”,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垂老别》的: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新安吏》的: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石壕吏》的: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

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哲理: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

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又有诗怀他道: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那位因附永王璘造反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容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

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沈痛的如《同谷七歌》中: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秾挚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务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
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奉先咏怀》)

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

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北征》里头的一段: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其后挈眷避乱,路上很苦。他有诗追叙那时情况道: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彭衙行》)

他合家避乱到同谷县山中,又遇着饥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当以这时候为最甚。他的诗说: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之二)

以上所举各诗写他自己家庭状况,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处处把自己主观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写实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观的资格,描写所观察得来的环境和别人情感,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杜工部的“忠君爱国”,前人恭维他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话。他集中对于时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占四分之一,若把他分类研究起来,不惟在文学上有价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绝大价值。为时间所限,恕我不征引了。内中价值最大者,在能确实描写出社会状况,及能确实讴吟出时代心理。刚才举出半写实派的几首诗,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还有许多是纯写实的。试举他几首: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后出塞》五首之四)

读这些诗,令人立刻联想到现在军阀的豪奢专横。——尤其逼肖奉、直战争前张作霖的状况。最妙处是不著一个字批评,但把客观事实直写,自然会令读者叹气或瞪眼。又如《丽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将近二百字的长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观察事实。从“三月三日天气新”,到“青鸟飞去衔红巾”,占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极力铺叙那种豪奢热闹情状,不惟字面上没有讥刺痕迹,连骨子里头也没有。直至结尾两句: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算是把主意一逗。但依然不著议论,完全让读者自去批评。这种可以说讽刺文学中之最高技术。因为人类对于某种社会现象之批评,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使读者心理起反应,若把读者心中要说的话,作者先替他倾吐无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这类诗,比白香山《新乐府》高一筹,所争就在此。《石壕吏》、《垂老别》诸篇,所用技术,都是此类。

工部的写实诗,什有九属于讽刺类。不独工部为然,近代欧洲写实文学,那一家不是专写社会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写实法写社会优美方面的亦不是没有。如《遭田父泥饮》那篇:

步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这首诗把乡下老百姓极粹美的真性情,一齐活现。你看他父子夫妇间何等亲热;对于国家的义务心何等郑重;对于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恳切。我们若把这首诗当个画题,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从面孔上传出,便成了一幅绝好的风俗?。我们须知道:杜集中关于时事的诗,以这类为最上乘。



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得调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忧时之作。然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纯是玩赏天然之美。“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凭吊往事。“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纯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至尊尚蒙尘”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平,一面又忧虑到凭藉回鹘外力的危险。“忆昨狼狈初”以下到篇末,把过去的事实,一齐涌到心上。象这许多杂乱情绪迸在一篇,调和得恰可,非有绝大力量不能。

工部写情,往往愈拶愈紧,愈转愈深,象《哀王孙》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试将现行新符号去点读他,差不多每句都须用“。”符或“;”符。他的情感,象一堆乱石,突兀在胸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从无条理中见条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写情,有时又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如八股家评语所谓“大开大合”。这种类不以曲折见长,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忆昔行》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极力追述从前太平景象,从社会道德上赞美,令意义格外深厚。自“岂闻一缣直万钱”到“复恐初从乱离说”,经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令读者胆战肉跃。

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如《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仅仅十个字,把十个月内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写出来,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

反畏消息来。

五个字,写乱离中担心家中情状,真是惊心动魄。又如《垂老别》里头: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长些作安慰,(原文是写老妻送行时语。)这是何等沈痛。又如前文所引的:

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

明明知道他绝对不得归了,让一步虽得归,已经万事不堪回首。此外如: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

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

之类,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杂极深刻的情绪,他是用洗练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

那诗道:

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
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说他和古乐府的《公无渡河》是同一样笔法。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



工部流连风景的诗比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于所咏的景物观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征,从里头印出情绪。如: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

题目是“倦夜”,景物从初夜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和心理反应。又如: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虽然只是写景,却有一位老病独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头。便不读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已如见其人了。又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从寂寞的环境上领略出很空阔很自由的趣味。末两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把情绪一点便醒。
所以工部的写景诗,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象王、孟、韦、柳的写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诗是歌的笑的好呀?还是哭的叫的好?换一句话说:诗的任务在赞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诉人生之苦?再换一句话说:我们应该为做诗而做诗呀?抑或应该为人生问题中某项目的而做诗?这两种主张,各有极强的理由;我们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见: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象情感恁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我很惭愧:我的艺术素养浅薄,这篇讲演,不能充分发挥“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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