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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佛教观念的民俗化及其艺术表现功能

作者:沈永
《红楼梦》以它宏大的包容量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典范。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 增删五次”, 动用了他思想宝库的全部知识储备。在《红楼梦》所熔铸的多方面的社会文化知识中, 宗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内容, 佛教“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的民俗化及其艺术表现功能构成《红楼梦》一大景观, 在红学中具有特殊意义。然而, 这一命题鲜为学人论及, 本文拟就这一论题略作探讨。



在红学史上, 认为《红楼梦》是诠释佛思禅理的不乏其人, 这当中最突出的恐怕要数清乾隆年间的戚蓼生。在戚本的全部评语中,戚蓼生均以佛门的“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对《红楼梦》作评论。在他看来,《红楼梦》的“弦外音”就是佛教的“盛衰本是回环, 万缘无非幻泡”。他认为,“作者慧眼婆心, 正不必再作转语, 而万千领悟, 便是无数慈航矣。”①当代红学家俞平伯也断言:“《红楼梦》的主要观念是色空。”②应当承认, 他们的评论都触及了曹雪芹运用佛家思想的某些方面, 但戚氏的评语全套用佛门观念, 未免显得牵强; 俞氏观点给人的印象却是一种以偏概全的生硬。不论是戚氏还是俞氏, 他们都忽略了曹雪芹对佛门的“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的民俗化改造。

民俗是具有世代相习的传承性事象, 所以, 文学作品中表现这种民俗事象既可以真实地展现出时代风貌, 又可以挖掘出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 鲜明地创造出人物所生活的具体环境和背景。著名文化学者泰纳曾说过:“一个作家只有表达整个民族和整个时代的生存方式, 才能在自己的周围招致整个时代和整个民族的共同感情。”③民俗正是形成作品的民族特色的重要因素之一。曹雪芹自幼汲取民族文化传统的乳汁的滋养, 他深谙民俗在表现文学作品的民族性上的重要作用, 因此, 他不仅在《红楼梦》一书里直接描写社火、抓周、端午蒲艾簪门、放风筝、中秋焚香斗草、岁末换门神、除夕祭宗祠、巫婆跳大神、魇魔法等等大量民俗事象, 而且还在贾宝玉、林黛玉等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中注入文艺民俗基因。更为可贵的是, 对于佛教“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曹雪芹并不是囫囵吞枣似地全盘接受: 他既无意于阐释宗教教义, 也不像一些平庸的诗人、作家那样肤浅、皮相地套用一些佛门用语。而是将中国民俗中人生如梦、红颜易老、盛宴必散、乐极悲生、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等民俗观念、民俗意象“化”入佛门哲学中, 对“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加以民俗化改造, 酿成曹氏自己独特的“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 并以此来观察评价人生, 构建小说情节。《红楼梦》所含蕴的那种深刻、强烈的哲理和人生感受, 既不是某种宗教观念的简单体现, 也不是个人单纯的“末世”感受, 而是包容了传统民俗文化基因积淀的、有着更加普遍意义的社会人生观念和“集体情感”类型。其社会人生观念和情感内容远比某种宗教观念和个人心理经验丰富得多, 强烈得多, 因此可以震撼人们内心最深处而引起强烈共鸣。这正是曹雪芹艺术上的高明之处, 也是他从民俗中汲取传统文化的营养创作不朽杰作品成功的奥秘。



《红楼梦》这出悲剧的帏幕一拉开, 一僧一道就“远远而来”。他们“生得骨格不凡, 丰神迥异, 来到这青埂峰下, 席地而坐。”后来,又“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 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④这些仙翁天上人间来去自如, 未卜先知, 救苦救难..由此可见,《红楼梦》从第一回开始就将佛教民俗化了。根据佛教教义, 佛不是造物主, 不是神仙, 佛虽然有过人的智慧和能力, 却不能主宰人的吉凶祸福。在世界观上, 佛教否认世界上存在着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仙”, 认为事物是处在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因果网络之中。《红楼梦》中描绘了太虚幻境等飘渺仙境, 刻画了娲皇、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等神乎其来, 幻乎其去的神仙形象, 还描写了烧香磕头、求神拜佛等宗教仪式。这些境况和人物都与佛教的“无神论”教义相悖, 是变了“味”的佛教。其实不过是曹雪芹溶入民俗意象重新创造的一种艺术境界, 并借以叙述兴衰,警醒痴迷而已。

类似这种民俗化改造, 在《红楼梦》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已屡见不鲜, 这不能说是曹雪芹的独专。《红楼梦》对佛教观念的民俗化改造不仅仅停留于这样一种浅层次的尝试上。

《红楼梦》主要佛教观念是“色空观念”和“因果报应观念”。曹雪芹对佛教观念的民俗化改造, 也主要体现在对这两种观念的改造上。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 遂改名为情僧,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⑤曹雪芹在统驭全书甚至关于全书书名之处提到了“色空观念”, 这值得我们深思。不仅如此,《好了歌》、《好了歌注解》, 贾宝玉、林黛玉参禅诗等等, 都明显包含着“色”、“空”互变,“色即是空”的佛教观念。《红楼梦》中有很多人物最后都做了佛教信徒: 甄士隐同疯道人飘飘而去, 贾宝玉“悬崖撒手”弃宝钗而为僧, 芳官、藕官、蕊官、惜春均接二连三出家为尼, 柳湘莲“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也出家了, 至于妙玉则在出场时就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此外, 书中尚有不少参禅打坐、论及佛思禅理的描写。应该承认, 所有这些描写均带有浓郁的佛门色彩。但是, 我们却不能据此把《红楼梦》简单归结为佛家“色空观念”的演绎图解。

佛教教义认为:“色”指现实物质世界中的一切有形之物。佛家认为凡能为人感触并足以引起变碍的事物皆称为“色”,“变碍故为色”⑥。“空”指物质世界的虚幻不真实。《大智度论》卷五论曰:“观五蕴无我无我所, 是名为空。”⑦佛教因为一切事物皆因缘所生, 并无本体, 故名为“空”。佛教又讲“有情”, 即指众生的妄念。按照佛教教义, 就是要消灭一切妄念, 解脱一切烦恼, 彻底觉悟回到“空”的佛性天国去。也就是说要放弃现实生活, 摒除一切的欲望, 进入到一种无知无欲的境界中去。以佛教教义反观《红楼梦》中的佛家观念, 我们就不难发现, 曹氏的“色空观念”与原汁原味的佛门货色相去甚远。曹雪芹不是看破红尘, 而是看透红尘。尽管他回顾身后发现人世间虽有些乐事,“究竟是到头一梦, 万境归空。”⑧但他毕竟没有遁入空门, 他“补天”的社会理想始终追随着他的入世理想,欲罢不能。如果曹雪芹彻底“觉悟”回到空”的佛性天国去, 他何以还会发出“无材补天”之感慨! 如果曹雪芹已进入一种无知无欲的境界, 他何以还会有这样一部苦苦执着于人生的《红楼梦》呢! 曹雪芹的“色空观念”是复杂的、矛盾的, 他面对“色”而感到“空”, 但他还不是万念皆空, 他“无材补天”, 但仍想醒世、警世、救世, 他无法完全出世。他经历了自我人格的反叛与回归: 对“色”的失望使他陷入“空”的感慨, 期望值降近零点企图反叛, 但当他“披阅十载, 增删五次”, 却又要回归到往日的理想境界中来醒世、警世、救世。《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解》是曹雪芹“色空观念”明白无误的表征。在曹雪芹看来, 一方面任何人生的孜孜追求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人生注定是徒劳的, 是悲剧。另一方面“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 虽然不能久远依恃, 美中不足, 瞬息间又乐极悲生, 人非物换, 但是世人仍然“惟有功名忘不了”;“只有金银忘不了”;“只有姣妻忘不了”;“只有儿孙忘不了”, 这一连串的“忘不了”深刻地反映了国人世代相传的难以解开的在世情结。道理很简单, 放弃现实生活, 摒除一切欲望,进入到一种无知无欲的境界中去, 并不是国人所要刻意追求的目标。从惜春等人物的悲剧命运和形象塑造中多少透露出有关作者“色空观念”的信息。惜春自以为自己已经“彻悟”,《红楼梦曲·虚花悟》即以其口吻吟唱皈依佛教的心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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