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汝昌
刘心武先生,大家对他很熟悉,蜚声国际的名作家,无待我来做什么“介绍”,何况,我对他所知十分有限,根本没有妄言“介绍”的资格。但我对他“很感兴趣”,想了解他,一也;心知他著作十分丰盈,然而并不自足自满,仍在孜孜不息,勤奋实干,对之怀有佩服之敬意,二也。如今他又有新书稿即将梓行,要我写几句话,结一墨缘。这自是无可婉谢、欣然命笔的事情。所憾者,因目坏无法快睹其书稿之全璧,唯恐行文不能“扣题”,却是心有未安。
刘先生近年忽以“秦学”名世,驰誉海内外。这首先让我想起“红学”、“曹学”、“脂学”……,如今又增添了一个崭新的分支“秦学”。我又同时想到“莎学”这一外国专学名目,真是无独有偶,中西辉映。
因在上世纪40年代“负笈”燕园时,读的是西语系,所以也很迷莎学,下过功夫,知道莎学内容也是考作者、辨版本,二者是此一专学的根本与命脉。没听说世界学者有什么不然或异议。可是事情一到中国的“红学”,麻烦就大了。比如说,胡适创始了“新红学”,新红学只知“考证”,不知文学创作。批评者以此为“新红学”的最大缺陷。
如今幸而来了一位名作家刘先生,心甘情愿弥补这一缺陷,对于红学界来说,增添了实力,注入了新的思想智慧,我们应该表示热烈欢迎。我们的先贤孟子还讲过读其书、诵其诗,必须知其人,论其事。人家外国倒没有洋孟子,怎么也正是要读其书、诵其诗,知其人,论其事呢。据说有一对夫妻学者为了“寻找莎氏”,查遍了英国国家档案馆的上千万件资料去“大海捞莎针”,每日工作多达18个小时,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我只感叹难道“红学”是“中”学,就不能与“西”学同日而语吗?
因此又想,考作者,辨版本是世界诸大文学巨人不朽名作研究过程中绝无例外的,也是没有异议的。唯独到了中国的“红学”上,一涉及到考作者、辨版本这种世界性的普遍研究工作就被视为是什么“不研究作品本身”、“不研究文学创作”、“光是考证祖宗八代”的过失、甚或是一种错误,这就令人费解了。
《红楼梦》是一部多维结构、多层面意蕴的巨书奇书——奇就奇在一个“多”字,既丰富又灵动,味之愈厚、索之益深、谙之不尽……除了反映历史、社会,感悟人世人生,赞颂真善美,悲悼真善美被践踏、被毁灭而外,作者雪芹也十分明确表示:全部书的大悲剧,是女儿的不幸命运,而其根本原因是“家亡人散各奔腾”,是“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是“树倒猢狲散”,是“食尽鸟投林”这条极关重要的命脉。而这一命脉却被作者雪芹有意(也是无奈的)不敢明言正写,只好把它“隐去”,又只好将隐去的“真事”变称为“梦幻”。既然如此,研究者就必须从那隐去的真事中去考明这个“家亡人散”“事败休云贵”的历史本事。
由此看来,作家刘心武的“秦学”,正是要为解决这个问题而努力工作。他在这一方面有其前人所未道及的贡献。此贡献并不算小,也为红学长期闭塞的局面打开了一条新蹊径,值得重视与深入研讨。一个新的说法,初期难保十足完美,可以从容商量切磋,重要的不是立刻得出结论,而是给予启发。
从这本书我见到了王渔洋《居易录》中只有康熙原版才得幸存的康熙南巡随处写匾、太子随侍写联的真实记录,这条珍贵的资料正可佐证荣禧堂匾联的来历问题。至于联文是否自撰,抑或借用唐诗,与我们的主旨并无多么重大的关系。康熙所说“此吾家老人也”——其实也就是专对太子说的原话纪实。
我曾把“善察能悟”当作一条考证经验赠与刘心武先生,承他不弃,以为这是有道理的。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四部》,刘心武编著,东方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定价:28元)
【原载】 《文学报》200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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