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本《石头记》自本世纪二十年代后期陆续出现以来,长期被奉为《红楼梦》的真本和善本顶礼膜拜,几乎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本是一些来路不明、破绽百出、残缺不全、文字低俗的书写相当草率的手抄件,为什么竟会享有如此盛誉、获得这般殊荣?人们感到困惑不解,开始产生怀疑,一场关系着红学的方向和前途的“真假《红楼梦》大论战”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场论争来势之猛,牵动面之广,涉及问题之多,都是红学史上少有的。论争的焦点逐步集中到怎样看待脂本的问题上。随着大讨论的不断深入,重新认识和评价脂本的问题已越来越尖锐地提到红学的议事日程。目前至少有几个关键之点应首先分排清楚。
一、脂本是不是曹雪芹的定本?
脂本备受红学家推崇,最根本的原因是其被认定为“曹雪芹的定本”,代表称‘曹雪伟原著的本来面貌”。胡适购得甲戌本时,迅即提出“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1933年见到庚辰本又指出,“脂砚斋重评本正是悼红轩原本”;1961年则进一步总结道,甲戌本发现之前“我们还不知道《红楼梦》的‘原本’是什么样子;自从此本发现之后,我们方才有一个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标准”,而“现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没有经过别人整理添补的状态”①。胡适给脂本定下的“曹雪芹原本”的基调、几十年来一直被研究家认定为确切无疑的结论和无须论证的前提;及至冯其庸先生的系列论著中,这一假说获得了最为系统而完整的表述,明确肯定甲戌本“是现存曹雪芹留下来的《石头记》的最早的稿本”②;已卯本“是过录得最早的一个本子.也是最接近原稿面貌的一个本子”③;而庚辰本则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个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是仅次于作者手稿的一个抄本”④,“是雪芹去世以后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忠实于原本的过录本”⑤于是脂本是“曹雪芹定本,之说终成定论,脂本也因此而身价百倍.成为“代表曹雪芹原著本来面貌”的样板。
人们不禁要提出这样的质疑:究竟有什么理由和根据断定脂本就是“曹雪芹的定本”、代表着“曹雪芹原著的本来面貌”呢?所谓脂本,充其量也只能算“脂砚斋的定本”,又有什么理由和根据将脂砚斋视为曹雪芹的当然“经纪人”,于是乎“脂砚斋的定本”也就一变而等于“曹雪芹的定本”了呢?
新红学论定脂本是“曹雪芹的定本”,井非是发现了什么孤本秘籍,或者挖出了曹雪芹的真迹手稿,将其与脂本作过反复比勘、从而证实了二者的完全一致性。而主要的奥秘是将脂砚斋内定为瞥雪带的“至亲好友”,甚至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代名司。胡适当年就说过“脂砚斋即是那位爱吃胭脂的宝玉,即是曹雪芹自”;既然“脂砚斋且即是曹雪芹”,脂砚斋的批本当然就是曹雪芹的“原本”。胡适关于“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的“推测”早已为红学大家所不取,但他关于脂砚斋是曹雪芹“很亲的族人”⑥的观点却被后来的红学研究者普遍接受,几无质疑。既然脂砚斋被派定为曹雪芹朝夕相处的亲属,是曹氏著书的“亲密合作者”甚至“创作指导”,那么他的批书就是同曹雪芹“商量”过的,篡改书名和添加批语等等都是经过曹雪芹“同意”并且“认可”的,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曹雪芹的“法人代表”,他的定本也就等于“曹雪芹的定本”,具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了。然而遗憾的是,新红学认定脂砚斋是曹雪芹的至亲,同样也没有什么史实根据,而仅仅只凭借了脂砚斋的几条莫名其妙的批语。
脂砚斋的批语,只是脂砚斋自报的一面之词。脂砚斋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就是曹家人。但他有时也很想与曹家攀点亲戚关系。无奈脂砚斋的攀亲术太不高明,他攀得过多了。他既想与曹雪芹称兄道弟,又想做曹雪芹的长辈,甚至还厚颜无耻地想充当其小老婆。正是由于脂砚斋什么亲戚都想攀的这种鬼蜮伎俩,人们才发现了他的伪善和狡骗。他什么亲属都想攀,结果必然暴露了什么亲属都不是的真面目。更何况脂砚斋想与曹家攀亲是一回事,曹家是否承认这门亲戚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在现存的有关史料中,我们还查不出曹家与脂砚斋有什么直接联系,也看不出曹雪芹与脂砚斋有何交往。尽管如此,论家依然坚信脂批必是作者“至亲”方能作,非外人所能道者。实际情况决非如此简单。
例一:脂批关于曹家“家事”的披露,是论者确定脂砚斋为曹家人的主要依据。其中最为人们称首的,是脂砚斋“经过见过”南巡接驾之类神话。甲戌本第十六回批云:“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批语写得含糊其辞,空泛笼统,并未揭示出南巡接驾的具体事件和特殊内容。康熙南巡驻跸曹家,在乾嘉时代或许还是多少有点“轰动效应”,虽不敢说家喻户晓,至少在知识阶层亦曾传为美谈,一般人都知道。本世纪的胡适、顾颉刚、吴世昌等先生对南巡接驾的考证远比脂批具体得多,能说他们也是曹家人么?事实上此等事也只有局外人才会津津乐道,真正的曹家人反不致这般自吹自擂。即以作品追述其事来说,就是赵嬷嬷之类奴才在主子面前吹牛拍马,讨好卖乖,曹家人自不会那样炫耀吹嘘。脂砚斋何尝“经过见过”南巡接驾?他的“真有是事,经过见过”之批是批在“罪过可惜”句侧,说明他可能“经过见过”乱花银子之类场面,难道只有南巡接驾才乱花银子么?诸如此类琐事还有一些,例如关于“西园”的批语。曹家固然有“西园”,但京华何处无“西园”?敦诚家不是也有“西园”么?“西园”并非曹家专利,脂斋也就未必定是曹家人。.
例二:脂批关于曹家“人事”的议论,又是论者将脂砚斋确定为曹家人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