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巨著《红楼梦》为我们塑造了众多绚丽多姿的人物。作为与《红楼梦》主要玉字辈人物有着密切关系的文字辈——贾敬、贾赦、贾政,虽然着墨不多,也是被作者刻画得相当成功的典型。在这些人物身上,凝结着曹雪芹对社会人生的真切感悟,对贵族世家上层人物命运的深刻反思。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所言,红楼人物的塑造,“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下面笔者从封建士大夫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三个方面来进行一番比较分析。
一
作为封建上层贵族,他们三个都身份显赫,地位尊贵。可是,他们三兄弟的人生观却迥然有别,由此导致他们在“修身”方面的各自不一。
作为长房子孙的贾敬,虽进士出身,但无心功名,“一心想作神仙”,“别事一概不管”,让胡闹的儿子贾珍袭了官爵,将宁国府的事务也丢给了儿子去管,整日“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胡羼”,想逍遥自在修炼成真。贾敬这样不管世事,“眼睁睁把万事全抛”,看起来可真有点像是一位“隐士”。可他真的是看破了红尘,想当一位“隐士”吗?答案是否定的。他不是想当隐士,而是不敢也不愿面对家国世事,故寻求心灵的解脱,借“看破红尘”之名,将茫然无奈、恐惧失望的心态化为“避世”、“求仙”的行为。第63回中,这位道教的信徒“守庚申,服灵砂”,以致“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悄悄地“升仙去了”。其结局说明,他实质上是一个谋虚逐妄的愚昧之徒。对照他曾作注解的道家劝善书《阴骘文》,可进一步看出贾敬的虚妄。什么“救人之难,济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什么“勿淫人之妻女,勿唆人之争讼。勿坏人之名节,勿破人之婚姻”!贾敬要做神仙,为什么不散些家财,以济困扶贫,为什么不去捐资修桥铺路,以积善行德?为什么倒要把官让给不肖之子,让他肆无忌惮,苛求灾农租金,乱伦荒淫,甚至强占良民之妻,凌逼致死?倒是“近报在自己,远报在子孙”说的一点没错,报在贾敬本人身上的就是他的横死,报在子孙身上的就是贾家的败亡。
至于荣国公的长孙贾赦,父亲死后,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世禄,被封为“一等将军”。他相信自己的权威是上天的赋予,成天饮酒荒淫、巧取豪夺,是一个典型的利用权势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用贾母的话来讲,“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天和小老婆饮酒”。就连袭人、晴雯都看不过眼,“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他与亲朋的交往也是饮酒作乐,不涉及任何军政事务。他荒淫无度,胡子花白了还房中小妾众多,并看上贾母的丫环鸳鸯,威逼她做小妾。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竟然叫自己的妻子向母亲要!还叫儿子贾琏去威逼利诱鸳鸯的父母和哥嫂。最终直至贾母大发雷霆方才收敛,终又破费五百两银子买了17岁的嫣红收在屋里才作罢。他看上了穷书生石呆子的20把古扇,先叫自己的儿子去强取,接着不惜唆使贾雨村制造冤案来夺得古扇。他贪得无厌,为了得到5000两银子,竟置自己亲生骨肉的终身幸福于不顾,自作主张将女儿“准折卖给”“中山狼”孙绍祖。可见,贾赦的爵位和权势不是用来治国安民,而是用来践踏法律、蔑视伦常、欺凌弱小。为了满足一己之享乐欲望,甚至不惜采取图财害命、威胁恐吓的种种卑劣手段。
贾政是作者花笔墨较多的人物。他是贾赦的同胞兄弟,虽然不能继承爵位,但由于出生在一个百年望族,自然也不必走一般读书人的科举荣身之路,他的官职靠的是皇上赏赐,得来毫不费力。作者将他定位为一个正派的读书人。虽然有许多人认为,“贾政,庸人也,盖为言假正”(许叶芬《红楼梦辨》),即“假正经的意思”(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甚至指责他是“典型的伪君子”[1](p84)。对于这种看法,笔者认为是欠妥的。因为在贾政所处的时代看来,他还算是一个正派的人。他“自幼酷爱读书”,“勤俭谨慎”,“人品端方,风声清肃”,“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是作者在文字辈中惟一基本肯定的角色。他既不荒淫贪婪,又有积极的处世态度,与其他兄长是不一样的。虽然看起来有些“道貌岸然”、“兴趣索然”,其实他外冷内热,也渴望天伦之乐。这从他“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参加贾母的灯会可见一斑。被撵时赔笑说的话:“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予儿子半点?”听来颇觉孤独、凄凉。可见,他的精神生活是郁闷、空虚的,活得并不愉快。这是封建正统观念的毒害、家族责任感的重压以及肮脏官场的熏染使然,并非他存心迂腐、虚伪,因为出仕前,他“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至于他在女儿元妃面前十分滑稽地隔帘跪启:“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云云,在当时社会里作为一个做官的家长必须如此说,因为他女儿此时已是皇帝的代表,要不他怎么会自称“臣”。若说这是虚伪,那只能说是整个封建制度的虚伪使然。其实贾政的问题不在于虚伪或者顽固、冷酷,而是他的无能无为。才能平庸的他,却生长在一个不平常的家族,又被推上了一个不平凡的地位,自然处处显示出他的笨拙来。然而作者又说他像砚台一样“端方”、“坚硬”,春灯谜寓他“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可见其平庸中又有不平庸处。他虽是贾府中最无能的人之一,同时他又是贾府上层中最有眼力、头脑最为清醒的人。譬如,他劝贾珍不要给秦可卿殓用樯木棺材,他能够看懂春灯谜的寓意,他劝贾赦不要将迎春嫁给野蛮粗俗的孙绍祖。
贾赦和贾政是同胞兄弟,同是贵族公子,但两人的素质、性情却大不相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是否读书。这从中秋家宴上,二人对贾环所写的不乐读书的绝句的看法中,就可见一斑。贾赦说:“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种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就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气派。”这番对贾环的赞赏,其实是他自己的内心灵魂的表白,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贾赦是怎样的一个浮浪子弟了。至于贾琏、贾珍之流“,也是不肯读书”“、那里肯读书”的一路货色。而贾政则斥贾环诗为“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贾政“一切为的是光宗耀祖”,因此重视读书上进,一心想当子侄们的表率,于是“少不得规以正路”,结果是沉溺书中,消解了审视现实的敏锐,“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使得他才思枯竭,人生意趣全无“,反弄出书呆子来”。当然他也从中吸取了一些精华。他珍惜祖宗的功业荣誉,谨遵儒家的传统规范,清廉自守,以身作则,因此他的家教家风,与宁府、长房是有泾渭之别的。在巡视大观园时,他虽然始终拿不出任何佳句来,可是对于宝玉和众清客拟题的优劣,却能做出中肯的评判。他一进园门内,见一带翠障挡在面前,便说“非此一山,一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看到潇湘馆的清幽环境,就自然地想到月夜读书的雅趣。可见他还是有一点鉴赏水平的。
总之,从个人的修身来看,贾敬是完全消退避世的,贾政基本上是个正派的读书人,而贾赦则无法与其兄弟相比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二
《礼记?大学》曰:“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齐家,具体而言就是管理家庭或者家族。这必然要涉及与一系列人物的关系的处理。就贾氏三兄弟来说,要处理的关系主要有母子关系、夫妻关系、父子或父女关系、主仆关系等。而在这几对关系的处理中,可以折射出他们性格方面的不同点。
(一)在母子关系的处理上,由于小说中未提到贾敬之母,因此,这里就只讨论贾赦、贾政两兄弟对贾母的态度及关系处理。
首先从贾赦说起。贾母对贾赦是不太喜欢的。小说中是通过王熙凤之口,说贾母平时指责贾赦“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是从侧面说贾母不喜欢贾赦。还有一段是贾母与贾赦关系的评价,是在贾府被抄家以后,作者是这样说的:“贾母素来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这都说明贾赦行为不端,贾母不悦。其实从贾母的角度来说,她并不反对男人有三妻四妾,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有猫儿不吃腥的”。虽然嫁迎春,贾母不是很满意,但也没说什么,她还是顾及长子的脸面的。然而对于贾赦欲强娶鸳鸯为妾,贾母是不同意的。不是她反对贾赦纳妾,而是不能要鸳鸯。因为鸳鸯对贾母伺候得细致体贴,十分周到。“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来算计!”后来贾赦又娶了小妾,贾母也并未表示反对。贾赦讨鸳鸯不成,后来在中秋家宴上还编了一个针灸治偏心的段子讽刺贾母偏心。可见,贾赦对其母并没有至诚至孝。不仅如此,贾赦要鸳鸯还有着不可告人的阴险用心,这一点贾母也洞察到了:“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同是中秋家宴上说笑话,贾政就不太一样了。他真诚地为了讨得母亲欢心,放下读书人的斯文,讲了一个男人怕老婆的笑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这样话,所以才笑”。可知,贾政作为正派读书人,平时是不讲的;单为了母亲高兴,也拉下脸来讲这种低俗笑话,可谓“彩衣娱亲”之意。另外,在教育宝玉的方法上,贾政与母亲是不一致的,贾母是溺爱,贾政是要严格管教。在鞭笞宝玉之前,他怕贾母知道了生气,要下人们封锁消息,不叫老太太知道。这里面固然有怕贾母知道了会干涉教子,但也有怕母亲知道了会气坏了身子的因素在里面。后来贾母知道了赶来斥责他时,他也是苦苦哀求,又下跪又含泪又赔笑,终是怕母亲在大暑热天气出病来。在贾母“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的厉声斥责中,贾政似乎倒成了不孝之子了,其内心该是何等的苦涩、悲凉,又是何等的无奈。可见,贾政对母亲的孝顺是真的孝顺,而不同于贾赦的在礼节上的敷衍。
(二)在对子女、侄孙的教育上,贾敬是一味修道、完全不管,整个宁国府任由贾珍为所欲为。至于贾珍是怎样的荒淫、挥霍“,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贾敬大概是不知道的。让子孙做的事,也无非就是把他从前注的《阴骘文》刻印出来散人,何谈对贾珍的教育?宁国府最后的抄家是由贾珍一手造成的。作为父亲的贾敬,不能说没有责任。
贾赦和贾政在子女的教育方面,虽然不是和贾敬一样放任自流,但也无什么好的教育方式。在某些方面,他们都比较糊涂。譬如对于贾珍以习射为由,聚集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抹牌纵酒之事毫不知情,反而叫其他子弟向他学习。这正是对子侄教育不当之处。但大体看来,贾赦的家教家风比贾政的要散漫得多。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贾赦本人荒淫贪财;其子贾琏也是好色浪荡,在外面私自娶妾;其媳王熙凤贪财阴毒,铁槛寺弄权,夺得白银3000两。还有和贾赦交好的贾珍,也和贾赦一样无耻、霸道。由于贾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贾琏夫妇这种人手中,整个贾家被弄得乌烟瘴气。贾赦对女儿贾迎春的婚事,也是自做主张,不负责任的。为了5000两银子,竟然草草把女儿嫁给“中山狼”,贻误女儿的终身。由此可以看出,贾赦对女儿也是谈不上教育的。贾政教育宝玉从来不知鼓励,死板、苛刻、不苟言笑,时时以严父形象出现。宝玉不好也就罢了,好了也不说一句好,还动辄“叉出去”“,该打”。但我们不能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待和评判古人。贾政的种种教育行为放在康乾盛世,就不难理解了。对于贾家这样的百年望族、诗礼簪缨之家来说,如果对子女教育不严,就很难有能够继承祖业、振兴门庭的人选,子女也很容易变得无能甚至无耻。宝玉是贾政的继承人,长子贾珠早死,贾环不仅是庶出,而且形容委琐、难成大器,终不比宝玉天赋过人、风采超群。于是,贾政就在宝玉身上寄托了很高的期望。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所以,当贾政听说宝玉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时,马上气得“面如金纸”,要把宝玉痛打一顿。作为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家长,作为儒家文化熏陶培育成的严父,贾政为了家世的利益,为了宝玉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脸面而严拘儿子的身心。他深信“子不教,父之过”,觉得有权利、有责任去管教宝玉。然而贾政打的结果如何呢?第34回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一段话做了明快的回答。他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番言语,活生生地说明了贾政教子的失败!贾政望子成龙,却不能不承认失败,甚至在失败的绝望中欲置之死地,“以绝将来之患”。在此,贾政作为一个父亲,面对爱子背叛社会认可的文化传统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凉绝望心态表露无疑。贾政教子的失败,说明封建阶级的伦理道德、人生道路,已经对他们的子弟失去了吸引力,贾政已无力用传统的价值观念培养适合他的阶级所需要的接班人。
(三)“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封建教条都是妇女们所必须遵守的,贵族妇女更是如此。贾赦牢牢地掌握着夫权,让妻子邢夫人对自己百依百顺。邢夫人也是“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连老太太也说“大太太一味怕老爷”,这样的妻子在家是既没地位又没主张,不会管理家务的。因此她才会做出帮贾赦在贾母面前讨鸳鸯的荒唐事情来。可是,这样的事情邢夫人却不得不从。贾政的妻子王夫人,在抄家以前是十分散漫的,家里的事务也很少过问。可在抄家后,王夫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就突现出来了。我们来看看贾政在抄家后对内眷说的一番话:“如今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特别对王夫人说的一句话是值得我们注意的:“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这话也是符合一般情况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这说明,贾政还是把王夫人放在一个较为公平的地位的,最起码没让她去做那类荒唐事。贾敬的妻子在小说中没提及。
(四)对待丫环等下人的态度,贾敬不详,贾赦和贾政也是不一样的。贾赦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小妾了,还要强娶贾母的丫环鸳鸯,并且威胁说“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逃出我的手心。”不仅仅如此,尤其是他把自己玩够了的丫鬟秋桐,送给儿子贾琏做妾。除了胡人,汉人是不会如此乱来的。可见,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贾赦根本不把一个丫头当回事。同样是对丫环,在金钏儿投井后,贾政说:“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这话从一方面来说,他不理家务,连事情的根本原因都没弄清楚;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是继承祖风“宽柔以待下人”的“,从不许虐待下人”。譬如在贾母银钱被盗后,他训斥贾琏的苛刻无理:“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
(五)在管家理事方面,贾敬是完全不管,连自己的生日都不回家,任由儿子去打理,消极躲避。贾赦不仅平时一味地安富尊荣,而且还和子侄一起吃喝玩乐,过着花天酒地荒淫无耻的腐朽生活,把家族产业挥霍一空,成了十足的败家子。就是主管修建大观园这样的全族大事,他每天“只在家高卧”,有事由贾珍汇报,或“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现场就在他住宅近边,也不亲临观察督导,对其中大量的贪污浪费现象不闻不问。第102回写大观园内闹妖孽,贾赦带人“揣看动静”,结果被一只飞进树丛的五彩斑斓的大野鸡吓坏了,以为是“妖孽”显形。以后他请道士设坛作法,仍不能稳定人心,从此园门封固。
贾政则是“不惯俗务”,他终生信奉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他的每一个细胞里几乎都浸渍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伦理道德,端方正派,忠君孝亲,处处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但是,当他用这套理论来“齐家”时,他就感到很难实行,且事事不随心顺意。虽有克承祖业之心,而实无继承祖业之能。他何尝不想用他所信奉的封建伦理教条,来规范自己的家族成员,以延续这“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的世泽。可贾敬、贾赦都是他的老兄,他只能对他们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贾珍虽是他的侄子,却忝为族长,他也约束不着,甚至连“劝解”也不采纳一句;他无能理家,把管理家务的权力交给了贪婪的侄子贾琏和侄媳妇王熙凤,一任他们挥霍营私,他又怎能治家有方呢!结果搞得“功名奕世,富贵流传”的荣国府,“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在一步步堕落、离析,家风在一天天松弛、败坏,家财在一天天困乏、枯竭,气急败坏而又束手无策,充分体现出他的腐朽与无能。因此,三个文字辈的继承人无一是支撑家族的脊梁,百年望族在他们手上正在一步步走向衰败。
三
若论做官,贾敬为了修道,烧丹炼汞,不愿做官,对世袭之职全然不理,反而把官儿让儿子袭了,没有为朝廷为百姓尽半点力。贾赦虽然袭着“一等将军”的官衔,却无所事事,不仅于武功方面是个地道的外行,而且在文才方面也是一窍不通。从未去军机处议事,也未到演武场练兵。然而却终日沉湎酒色,为了一己私欲而巧取豪夺,甚至“交通外官(平安州),恃强凌弱”,“包揽词讼”,成了祸国殃民的蠹虫。对夺古扇之残忍,以至于儿子贾琏都说他,“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最终也没好下场,到贾府被抄时,这位大老爷恰如其分地作了首犯,世职被革“,发往台站效力赎罪”。
小说中正面描写做官情况的,只有贾政。“贾政性本愚暗,乏治繁理剧之才,身为郎官,不过因人成事耳。”(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前80回他任员外郎,点了一回学差,政绩如何不得而知。但他是忠臣无疑。大概念及元妃情面,小说第96回中说:“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这位新官上任后的情形,第99回写道,贾政“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这些政策的确有效“,果然胥吏畏惧”,那些家人下属都捞不到好处了,原先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于是,他们就消极怠工,聚齐告假。甚至到了贾政出门连轿夫都难凑齐,原因不外都是“有的说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的”。当他听了管家李十儿的一席话,了解到官场弊政后,他不但不能坚持自己的清廉和原则,反而束手就范,听任恶奴为所欲为,“重征粮米,苛虐百姓”,结果是自己被参,“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这位贾老爷大概是沾了皇亲的光吧!贾政就算自己洁身自好,比当时的有些官吏好一点,可是对下属管教不力、用人不当,他也是难逃其咎。而且,身为江西粮道这个肥差,他不仅一个钱也没拿回来,反倒“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至此,贾政的为官清廉而又平庸无能的形象,被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出来。同时,贾政的经历昭示出:正人君子、清官忠臣的存在已不能除弊“补天”,腐朽的封建吏治拒绝清正廉洁、循规蹈矩。
至于贾政在外面官场的交际,据小说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个贾雨村了。贾政一见他,便十分优待,帮他“谋了一个复职候缺”,并补上了金陵应天府尹。贾雨村调任京官以后,贾政与之过从更密。而贾雨村这个人物,在宝玉眼中不过是一个“禄蠹”,就连平儿都骂他是“饿不死的野杂种”。最后贾府败落时,他毫无人性,落井下石。盲目地提携贾雨村,说明贾政的识人眼光是多么的差了。
贾政出仕前,既不能如甄士隐般地彻底洒脱、看破红尘,又不屑如贾赦般只知吃喝玩乐、不问世事;出仕后,也不会如贾雨村一般见风使舵、惟利是图。贾政虽有清廉的名声,却也没有半点的作为,自己的侄子薛蟠打死人,他也没有大义灭亲,反而上下活动,百般为薛蟠开脱。还有他身边围绕着的那帮投机谄媚的清客相公,不是专门“沾光(詹光)”的,就是“善于骗人(单聘人)”的,或者是“不顾羞耻(卜固修)”的,他手下管库房的总管则是个“无星戥”(吴新登),库房还能管好?因此,他只能是处处碰壁,无力回天,可说是一个盲人瞎马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尴尬无能者和失败者。
四
综上可知,贾敬三兄弟,分别代表了封建社会末期上层贵族的三种不同类型,体现了不同的人生观和处世态度。“贾氏三老爷按其不同的所好所长,以各自不同的生存方式活在不同的时间状态里,贾敬活在将来,贾赦活在当下,贾政活在过去。”[2](p229)贾敬,代表的是上层社会避世求仙的退隐者、懦夫。他们表面上是“看破红尘”,欲“超然于世外”,实际上却是不敢直面封建大厦将倾这一残酷的社会现实。他们选择了以“学道求仙”来麻痹自我,幻想有一天能白日飞仙,从而摆脱人世间的苦恼。脂砚斋以为,这种现象“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甲戌本第2回脂评)。他们在逃避现实的同时,也暴露出了他们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弱点。贾敬最终“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从某个侧面反映出封建社会灭亡是不可避免的。
贾赦,代表的是贵族阶层中贪残不仁、醉生梦死的一类蠹虫。他们既无德行,又无才干,只是靠了祖上的余荫而得官进爵,无所用心,整日只知吃喝嫖赌,强横霸道,依势凌弱。面对封建末世的社会局面,他们选择的是自我的无限度放纵,以至于成为行尸走肉。他们的一生都是在放纵、腐朽中度过的,除了留下令人唾弃的声名外,再无其他!他们是整个社会的蛀虫,在封建阶级的上层比比皆是,直接导致了封建社会的败亡。贾政,代表的是封建社会中食古不化的读书人,正统的士大夫,回天无术的卫道者。生于封建末世的贾政们,面对着大厦将倾的局面,很想把它扶正。然而,他们已没有那种回天的力量。他们努力使自己成为“训子有方”的父亲,“治家有法”的家长,忠心为国的臣子;但结果是,儿子“忤逆”,家业零落,官场失意。他们还算比较正直,比起逃避的贾敬们、腐朽的贾赦们,还算得上是上层社会的支柱。可叹的是,他们身处封建末世复杂矛盾漩涡的中心,一切努力均是有所作为的初衷、无所作为的结局,枉费心机,终成泡影。
概言之,贾政平庸无能,贾赦荒淫无道,贾敬避世求仙。至于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芹之辈,更是贾赦的翻版,甚或等而下之。所以冷子兴感叹地笑道:“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只有宝玉略可望成,偏偏他又走上了“背逆”之路。在此,人们不禁纳闷,堂堂一个封建豪门大贾府,为什么就出不了一个治国治家之才呢?对此有学者指出:“贾敬、贾政的炼丹吃药与心如死灰,则意味着被正统道德的标准视做社会栋梁的男性实际上也只是徒具躯壳。传统文化所能够塑造出来的最好的并且被千百年来的传统社会一再肯定的男性形象,在曹雪芹的笔下都被还原为男性的颓废。经历了漫长裹脑时代的男性,要比经历了漫长裹足时代的女性更为不堪。他们的存在说明,由于人格与灵魂的阙如,中国文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创造性,而只有没落了的历史和虚伪的道德。”[3](p101)
在曹雪芹笔下,当时社会表面是轰轰烈烈的“康乾盛世”,然而实际上,在整个封建社会二千多年的运行轨迹中,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末世阶段。末世的征兆无处不显:文字狱空前之酷烈,功名、官职可以用钱粮大肆捐纳,整个官场是“凡清官都犯事,凡污吏尽升迁”的黑白颠倒,整个社会风气是“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甲戌本第一回脂评)、“富贵则假可成真,贫贱则真亦成假”(哈斯宝《新译红楼梦总录》)之类“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真假易位。贵族显宦世家的男主子大都是凭借祖荫或捐纳而得官爵,因此或庸碌无能,或自私贪婪,或残暴荒淫。而曹雪芹就出身于这样一个时代的面临崩溃的贵族世家,亲身经历了“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家族剧变,饱尝了末世人间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对荣宁贵族不可逆转的衰败趋势,是有切肤之痛的。
因而,他的幻灭之感与缅怀之情,是那样真切地渗透于他犀利的笔锋,浸淫着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和艺术境界。正像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信中评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一样,曹雪芹的伟大作品《红楼梦》,也“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对此,一代伟人毛泽东曾经指出:“我国家长制度的不能巩固是早已开始了。《红楼梦》中就可以看出家长制度是在不断地分裂中。”[4(p228-229)同时,作者也写到新的社会力量已经出现,但因力量太弱,因而不免暂时遭到失败。末世的特点就是这样。
二知道人评曰:“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太史公之书高文典册,曹雪芹之书假语村言,不逮古人远矣。然雪芹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假语村言不啻晨钟暮鼓。”(《红楼梦说梦》)透过贵族世家贾府乃至其他三大家族腐烂不堪的景象,“国”亦可知矣!因为贾府本身就是一个小的封建社会,“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起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甲戌本第一回脂评)。总之,作者把贾敬、贾赦、贾政三兄弟放在《红楼梦》中贾氏大家族这个家庭背景和“康乾盛世”后期这个社会背景中,通过人物性格的展现,真实、典型地揭示了封建社会上层贵族面对末世的种种心态与命运,让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康乾盛世”的外表掩盖不了封建社会走向败落的必然。正如海派学者李吉力所言:“这三位老爷,象征着烂泥化了的男人,象征着一个死去了的男人世界,象征着一部没落了的历史。”[2](p232)
[参 考 文 献]
[1]评政治历史小说《红楼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2]李吉力1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m].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5.
[3]潘知常1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红楼梦》与第三进向的美学[j]1学术月刊,2005,(3)1
[4]龚育之,等1毛泽东的读书生活[m].北京:三联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