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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星星

姚际恒(1647年-1715年),字立方,号首源,祖籍安徽新安,长期居住在浙江仁和。“少折节读书,泛滥百家。既而尽弃词章之学,专事于经。年五十曰:‘向平婚嫁毕而游五岳,予婚嫁毕而注九经。’遂屏绝人事,阅十四年而书成,名日《九经通论》(《杭州府志》,见闵尔昌《清碑传集补》卷三十九。)《诗经通论》即是其中之一。在《诗经通论》中姚际恒以文学的眼光寻绎文义,涵泳篇章;以大胆的疑古态度辨别前说,自由立论;其书体例也不乏创新之处。在清代《诗经》学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新见卓识给后世论《诗》者以诸多启示,对崔述、方玉润等学者影响尤大。本文试从四个方面论述其价值与不足:

一、以文学的眼光涵泳《诗》篇:

汉代儒家定于一尊,《诗经》作为儒家六经之一,被奉为经典。自《诗序》以来,历代论《诗》者大都囿于此种预设,过份关注其中所谓的“微言大义”与“美刺教化”,强调《诗经》的道德价值和教化作用,对《诗经》的文学价值和审美愉悦功能论述较少。姚际恒极力反对这种偏颇的解读方式,提出了自己迥异于前人的解《诗》方法,即在《诗经通论·自序》中提出的“惟是涵泳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以从其是而黜其非”;对于“其不可详者,宁为未定之辞,务为阙遗之训,俾原诗之真面目悉存”。在此种新解诗方法中,姚氏尤其主张立足诗篇以文学的眼光分析诗章、解析词句、详述诗境,将蕴涵于《诗经》中的文学价值发掘出来,给人以美的享受,诗的愉悦。正如清人王宝珊《序》云:“伏而诵之,如历异境,如获其珍。”

姚际恒剖析《诗经》的文学价值,首先关注《诗经》的谴词用语,用圈评的方法阐释了其用语之妙。他在《诗经通论·诗经论旨》中说:“《诗》何以必加圈评,得无类月峰、竞陵之见乎?曰:非也。予以明《诗》之旨也。知其辞之妙而其义可知,知其义之妙而其旨亦可知。《诗》之为用,与天地而无穷,三百篇固始祖也。苟能别出心眼,无妨标举,忍使千古佳文遂尔埋没乎。爰是叹赏感激,不能自己,加以圈评,抑亦好学深思之一助尔。”姚际恒认为圈评的批评方法能够明确的揭示出《诗经》的用辞之妙、意义之妙,并进而探求得词句之后的诗旨。如《小雅·蓼莪》篇第四章“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下,姚氏评曰:“实言所以劬劳、劳瘁。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何必王褒。”都是运用圈评之法,抓住其中关键字句作精妙的品评,从而揭示了《诗经》的文学意蕴,并巧妙地道出了诗旨。姚氏圈评多是鉴赏性的文字,颇多优美隽永的词句。如于《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评曰:“无寒字,觉寒气逼人。”于《硕人》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全章之下,评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其次,姚际恒注重《诗经》的章法结构,探讨其中所体现的层次美感以及对诗旨的层递、穿插等作用。如《周南·关雎》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姚氏对此章在全篇中的妙用有精当的阐述,其言曰:“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着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满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章法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故此当自为一章,若缀于‘寤寐求之’之下共为一章,未免拖沓矣。”。

再次,姚氏非常关注《诗经》的意境美,着力分析了其情景交融的文学美感。如《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姚氏评之云:“‘岁’,‘月’,一定字样,四时而独言秋,秋风萧瑟,最易怀人,亦见诗人之善言也。”通过他的评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幅秋风萧瑟的暮秋景色,也能真切地体会到诗人悲秋怀人的思想感情。姚氏通过对此诗意境的重现,巧妙地传达了诗旨,并给人以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体悟。又如《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埘,羊牛下来”下,姚氏曰:“日落怀人,真情实况”。寥寥八个字,已将此诗意境展现无遗。其文辞之精炼,识见之高远,绝非一般寻章摘句的腐儒所能道。

最后,姚际恒把《诗经》放在整个中国文学流程中考察其价值,指出了《诗经》对后世文学的巨大影响,肯定了《诗经》在文学史上的开创之功。在《诗经通论·自序》中明确指出:“惟诗也旁流而为骚,为赋,直接之者汉、魏、六朝,为四言、五言、七言,唐为律,以致复旁流为幺麽之词、曲,虽同之异派,无非本诸大海,其中于人心,流为风俗,于天地而无穷,未有若斯之甚也。”他总的论说了《诗经》对后世文学的导源性影响,认为后世的韵语文学样式,如骚、赋、四五七言诗、律诗、词曲等都可以从《诗经》中找到直接性的源头。在《诗经通论》中,姚际恒又具体分析了特定诗篇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如评《郑风·大叔于田》曰:“描写工艳,铺张,亦复淋漓尽致,便为《长杨》、《羽猎》之祖。”点出了此诗铺采文辞的艺术手法开后代赋体之先。再如《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姚氏评曰:“感时惜物诗肇端于此”,将感时惜物诗的源头追寻至《诗经》。又如《周南·桃夭》篇末评语,“桃花最艳,故以此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

姚际恒从上述四个角度阐释了《诗经》的文学价值,清代汉学盛行,解《诗》者大都强调文字训诂而轻视诗旨探求和文学涵泳,正如钱穆所说:“清儒自负在释经,然皆腐心故纸堆中,与性灵无涉,故与《诗》尤为逊。”在此种学术背景下,姚氏的《诗经通论》更显得弥足珍贵。顾颉刚对此有公允的评价,他说:“其以文学说经,置经文于平易近人之境,尤为直探诗人之深情,开创批评之新径。”并进一步指出了此一批评方法给方玉润以直接性的启示,“云南方玉润得之,喜其立说之新,扩而为《诗经原始》。”

二、用疑古的态度寻绎《诗》旨:

姚际恒在《诗经通论·自序》说:“诸经之中《诗》之为教独大,而释《诗》者较诸经为独难。”“欲通《诗》教,无论词意宜详,而正旨篇题尤为切要。”他认为,要通晓《诗经》的教化作用,必须首先明确《诗经》的主旨,这是了解《诗经》的基础和根本。同时,他又进一步考察了《诗经》学史的发展演进,以及其精炼概括的语言指出了汉、宋、明三代《诗经》研究的缺陷,即“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明人说《诗》之失在于凿。”这种判断虽然有其片面之处(见下文论述),但是姚氏却认为此三代释《诗》者都不同程度地误解甚至歪曲了《诗》旨。因此,欲求《诗经》本旨,必先以疑古的态度肃清前人说《诗》之谬论。那么,在《诗经》学史上影响巨大的《诗序》和《诗集传》自然就成了姚际恒首先批判的对象了。

姚际恒批判《诗序》首先指出它的作者是汉代的谢曼卿和卫宏,与孔子和子夏无涉。“《诗序》者,《后汉书》云,‘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是东汉卫宏作也。”(《诗经通论·诗经论旨》)并进而论述了《诗序》偏离了《诗经》本旨,对《诗经》的解说有很多弊端。“自东汉卫宏始出《诗序》,首惟一语,本之师传,大抵以简略示古,以混沦见赅,虽不无一二宛合,而固滞、骖结、宽泛、填凑,诸弊丛集。其下宏所自撰,尤为踳驳皆不待识者而知其非古矣。”(《诗经通论·自序》)他在《诗经通论·诗经论旨》中明确指出《诗序》解释《诗经》最为庸谬的两篇是《大雅·抑》和《周颂·潜》,并以详实考证论述了其致谬的原因。“《诗序》庸谬者多,而其谬之大及显露弊窦者,无过《大雅·抑》诗、《周颂·潜》诗两篇,(详本文下)。《抑》诗前后诸诗,皆为刺厉王,又以《国语》有武公《懿戒》以自儆之说,故不敢置舍,于是两存之曰‘刺厉王’,又曰‘亦以自警’,其首鼠两端,周章无主,可见矣。《潜》诗则全袭《月令》,故知为汉人。夫即为汉人,则其言《三百篇》时事定无可信矣。观此两篇,犹必尊信其说,可乎!”姚际恒认为谢曼卿和卫宏参照《诗经》的编排次序,断定《诗经》本义,并杂以先秦史书与儒家经书牵强附会的解释《诗经》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并且必然导致首鼠两端自相矛盾的尴尬境地。

其次,姚际恒极力反对《诗序》提出的《诗》有正变说。《诗序》曰:“王道衰,礼乐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明确提出了《诗》有正变,此说对后世学者影响极大。姚际恒却认为《诗》无正变,他据孔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认为“变则必邪,今皆无邪,何变之有!且日‘可以群,可以怨’,未尝言变也。”他还据季札观诗,也未尝言变。姚氏认为风雅有正变者,是自后人之说也。《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的《孔子诗论》也并未言及诗有正变,可以证明诗本无正变。姚际恒是清代学者未曾见到新出土的《孔子诗论》,可见他否定诗有正变是很有学术眼光的,他对风雅正变的怀疑是经得起时间得考验的。

不仅如此,姚际恒还反对《诗序》的美刺说。大凡说《诗》,《诗序》好用美刺,姚氏反对把《诗》当作政治道德的讽谏之书。他在《诗经通论·自序》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惟是涵泳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以从其是而黜其非,庶使诗义不至大歧,埋没于若固,若妄,若凿之中。”如《齐风·著》,《诗序》谓:“刺时不亲迎。”姚氏认为:“按此本言亲迎,必欲反之为刺,何居?”再如《邶风·凯风》,《小序》谓:“美孝子”,姚氏认为是“此孝子自作,岂他人作乎。”打破了《诗序》美刺说诗的局限,更进一步地贴近了《诗经》本义。

姚际恒对朱熹《诗集传》的批判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他反对朱熹以道学家之理来解诗。姚氏以为解《诗》应当立足于《诗》本体,不可用所谓的理学来强为之作解,以免丧失《诗经》本义。因此他批评宋人《诗经》学日:“说诗人理障,宋人之大病也。”这是他优于宋人的地方。如《郑风·遵大路》,《集传》谓:“淫妇为人所弃”。姚氏评道:“夫夫既弃之,何为犹送至大路,使妇执其祛与手乎?又曰‘宋玉赋有遵大路揽子祛之句,亦男女相悦之辞’。然则相悦,又非弃妇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集传》的不通和矛盾之处,使得此诗本旨更加清晰。

其次,姚氏还深恶痛绝朱熹的“淫诗说”,在“淫诗”这一问题上,姚际恒远不如朱熹,反映了姚氏极端尊经的不足。见下文论述。

姚际恒作为辨伪学家,敢于怀疑前人,自由立论。但是他的疑古并非盲目地排斥前人,否定前人。他能够以科学的态度吸收前人研究《诗经》的正确成果,同时他的疑古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疑古,他重视证据,不强不知以为知。对于一些《诗》,他大胆提出了质疑之处,但是又没有根据支持自己的怀疑,他便以“此诗未详”来注明,在追寻《诗》本旨时,显示了实事求是的可贵精神。

三、《诗经通论》体例的特点与优点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一书的编撰,其体例在继承前人著书的基础上,又有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首先,在《自序》中明确表述了写作主旨,开篇即日:“诸经中《诗》之为教独大,而释《诗》者较诸经为独难。”下文就对此展开了详细的论述。并对《诗序》、《郑笺》和《诗集传》的不足作了总的概括。

2、卷前分《诗经论旨》和《诗韵谱》两部分。《诗经论旨》对比兴作了明确的解释。同时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疑古态度,对《诗序》、《诗集传》、《毛传》、苏辙《诗集传》,直至明代周忠允的《诗传阐》都有简明的品评,可以看作是一部简略的“诗经学批评小史”。《诗韵谱》分诗韵为本韵、通韵和叶韵三部分,表明了他的《诗》韵立场。

3、《诗经通论》卷一至卷十八对《诗经》三百零五篇都有精当地辩证。首先,录取原诗,标明韵或无韵。然后指出赋比兴的艺术手法,同时在原诗上加“评”,而后对诗作总体的分析。对前人的观点多加否定,通过详实的考证提出自己的观点,不能解者就标明“此诗未详”。在总评中有对词语意义的考证、训诂,也有对其章法的艺术评价。对《诗经》文学价值的肯定与发掘对后世影响很大。另外,姚际恒所采用的圈评法对后人也有很大启示。

四、《诗经通论》的不足和弱点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清代《诗经》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此书本身也存在一些不足和弱点。方玉润《诗经原始·自序》就批评姚氏“剖析未精,立论未允,识微力浅,义少辨多”,认为《诗经通论》“亦不足以针盲而起废。”《诗经通论》的弱点和不足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作为封建时代的文人,姚际恒还不能摆脱对《诗经》的过度尊奉。过份尊崇孔子,把孔子论述《诗经》时说过的“思无邪”奉为经典,为了维护《诗经》的纯洁性,以致歪曲了《诗经》中的一部分恋情诗。如《卫风·木瓜》及《郑风》中的《子衿》、《狡童》、《溱洧》等诗,朱熹《诗集传》早认定为是情诗恋歌,但是为了维护封建的伦理道德的需要,作为理学家的朱熹不得不将其称作“淫诗”。姚际恒却对此大做文章,倡言“《集传》纰谬不少,其大者尤在误读夫子‘郑声淫’一语,妄以《郑诗》为淫,且及于《卫》,及于他国。是使《诗三百篇》为训淫之书,吾夫子为导淫之人,此举世之所切齿而叹恨者。”(《诗经通论·自序》)正如日本学者村山吉广所说:“确实地,这种真挚的圣经观,可以说是在《诗经通论》中决定他的立场最根本的要素。……同时,他不允许《诗经》中一切淫诗的存在的心情也根源于此。”由于这种极端的尊经态度作祟,他便有意识地改变了这些恋情诗的诗旨。把一些天真淳朴的恋歌说成是朋友间相互赠答的诗,或刺淫之诗,或直接以“不可考”而塞责。
《卫风·木瓜》——朋友相赠答

《郑风·子衿》——此疑亦思友之诗

《郑风·溱洧》——此刺淫之诗

《秦风·蒹葭》——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

《郑风·狡童》——有深于忧时之意

《陈风·东门之杨》——此诗未详

第二,姚际恒对前人的《诗经》研究成果的评价过于轻率,分析不够全面,有时过于绝对,失之公允。如“吕伯公《诗纪》“纂辑旧说,最为平庸。”“朱郁仪《诗故》,亦平浅,间有一二可采。”(均见《诗经通论·诗经论旨》)对汉、宋、明三代的《诗经》研究成果的批评就更加草率了,将其简单的概括为”“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明人说《诗》之失在于凿。”(《诗经通论·自序》),仅仅看到了三代《诗经》研究的部分不足便作这样的断语,是十分片面和武断的。

此外,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训诂名物”方面成就不是特别突出,于陈奂的《诗毛氏传疏》和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相比,就可以看出其不足。

结语:姚际恒的《诗经通论》,是清代《诗经》学流派中独立派的代表著作之一,对崔述的《读风偶识》、方玉润的《诗经原始》都有很大的影响,同时对我们今天的《诗经》研究也有很多借鉴意义。但姚氏的《诗经》研究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不足和弱点。因而姚际恒在清代的《诗经》研究方面,虽能独树一帜,却始终没能处于核心的地位。

付星星(1984年—)女,贵州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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