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乘健
《红楼梦》开篇写了一个由甄家丫头后来成为贾雨村夫人的娇杏,似乎是闲笔,但有意将贾娇杏(假侥幸)与甄英莲(真应怜)相对照,其中不无深意。甲戌本《石头记》于娇杏“命运两娇”句下有批语云:
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
所谓“命”与“运”,究意是怎么一回事?―对“命”与“运”是否公正的质问,蕴藏着曹雪芹内心一把辛酸泪。庚辰本《石头记》赞娇杏语云:“偶然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这句话是有点费解的。将这个“错”解作娇杏处世行事的错误,可以解释得通,但大有可商讨之处。娇杏不过偶然回头无意识地看了贾雨村两眼,能够说这是什么大错吗?有的研究者认为,以封建礼教的标准衡量,女子本不应私看男人,娇杏私看男人,本来应是错,反而因此成为人上人,这是对礼教虚伪性的讽刺云云(《红楼梦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5月版)。这种说法看似解释圆通,但若以女子私看男人为“错”,这种观点未免过于正统,难道会是曹雪芹的本意?
对“偶然一着错”解释的困惑早在《石头记》早期流传时代便已开始了。庚辰本“偶然一着错”,己卯本、列藏本作“偶因一着错”,尚无原则上的差异。蒙府本、戚序本、戚宁本均没有这句话,大约是觉得这句话不大好理解,还是回避为好。奇妙的是梦稿本将这句话改为“偶因一着巧”,大约认为娇杏偶然私看男人一眼不是什么“错”而是“巧”。
甲辰本、程甲本将这句话改为“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这样一改,字面上的确通顺了,但是实质上,曹雪芹原句的深层意义却被隐去了。值得研究的是甲戌本本来作“偶因一着错”,后来将“着错”二字点去,改为“回顾”。
我认为;庚辰本“偶然一着错”是曹雪芹原句。要探讨“偶然一着错,便成人上人”这句话的真谛,先须探明:“偶然一着错”的主语是什么?我以为:“偶然一着错”的主语不是娇杏而是那主宰“命”与“运”的天公。所谓“错”不是处世行事的“错”,而是阴错阳差的“错”。曹雪芹对封建社会现实的人间世的看法。一言而蔽之,曰:葫芦提。《红楼梦》的现实故事从葫芦开始,贾雨村当年寄居在葫芦庙中,从葫芦里钻出来走上世途,从此发迹。第四回题目叫做《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写贾雨村初上任,经办英莲案件。英莲本来极有幸,因为经办她的案件的官儿正是她父亲甄士隐当年接济过的有道之士。然而贾雨村听从了葫芦僧的建议,“殉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戌本于此回有一段点明题旨的批语:
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干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
这段批语是极重要的提示。所谓“干里伏线”,可以推知关于“葫芦”在后文尚有妙文,可憾八十回后曹雪芹原作“迷失无稿”,难以明其究竟了。程高本第一百零三回《味真禅雨村空遇旧》,写贾雨村升任京兆府尹,来到急流津,遇一道士。那道人对贾雨村说“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这是续书者努力顾及原书线索,竭力追摹原作者口气,但是貌似神非。
脂评以“葫芦提”一词概括《红楼梦》一部大书的意旨。葫芦提一词是元明清时代的方言俗语,意为糊里糊涂。曹雪芹认为整个现实世界都是葫芦提,葫芦提的天公葫芦提地主宰着人世的命运,葫芦提的命运葫芦提地支使着人世的因果。对娇杏来说,是“偶然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对英莲来说,是“偶然一着错,便为人下人”。娇杏为什么有福?英莲究竟有什么罪?元代的关汉卿借窦娥之口责骂天公:“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关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窦娥冤》第三折)曹雪芹的忧愤同于关汉卿,只是用笔尤为隐晦而已。
中国古代,不论正统的儒家或正统的佛家,都是认为天道至公。《易传》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易·坤·文言》)。佛家的业报因果论,则更以三生因果的精致理论,认为人世的祸福因果都来自人自身的善业和恶业。《红楼梦》所谓“偶然”云云,有深刻的含义。认为人世的命运的因果是“偶然”的,这种看法不自曹雪芹始,有思想史的渊源。南朝以反佛著称的学者范缜著《神灭论》,以偶然论驳佛教的因果论。《南史·范填传》记范缜和齐竟陵王萧子良辩论:
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贵贫贱?”填答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坠茵落溷,阴错阳差,命运之神是多么的葫芦提,世间的一切变化无常,一切的一切都受着命运的恶作剧似的播弄,正如《好了歌注》所云:“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事情是这样奇妙:曹雪芹要批判正统的封建社会的现实,不得不借助佛家哲学;曹雪芹要批判佛家的业报因果论,又不得不借助反佛的偶然论。现实的葫芦提引出理论的葫芦提,理论的葫芦提批判现实的葫芦提,这是《红楼梦》不可思议的奇妙的矛盾。
《红楼梦学刊》一九九六年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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