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 红楼风俗谭》 时,写了一篇《太上感应篇》 ,主要介绍第七十三回“儒小姐不问累金凤”中迎春读此妙文事,并引了全文,供读者参阅。文中又联系说到第十一回贾敬过寿贾蓉厄来传话说的:“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对《阴骘文》 也略作了一些介绍,但因当时手头无全文,因而未能引用全文,介绍也稍感语焉不详。不及对《 太上感应篇》 介绍的清楚。每感遗憾。去年夏天在太原参观祁县“乔家大院”民俗博物馆,那里收藏有清初傅山写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八扇木刻大屏,碗口大的楷书,笔势接近颜鲁公晚年《李靖书》,极为庄拼苍劲,旧时多见傅山草书、小楷,这样精神贯注、光彩照人的楷书很少见过,我六月、十月两次去乔家大院,那对这套大屏一再赏玩。久久不愿离去。走时承他们的赠品中,有这八扇屏缩印的书签,带回可以用放大镜仔细观赏。这样便有了《阴骘文》的全文了。文章不长,只四百多字,先抄在下面,略加标点.供感兴趣者参阅:
文昌帝君阴骘文
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救人之难,济人之急,广行阴骘,上格苍弯,人能如我存心,天必锡汝以福。干是训于人曰:于公治狱,大兴驷马之门,窦氏活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蚁中状元之选,埋蛇享宰相之荣。欲广福田,须平心地。行时时之方便,作种种之阴功,利物利人,修善修福。正直代天行化,慈详为国教民,忠主孝亲,敬兄信友,济急如济涸辙之鱼,数危如救密罗之雀。矜孤恤寡,敬老怜贫。措衣食,周道路之饥寒,施棺榔,免尸骸之暴露,家富提携亲戚,岁饥赈济乡邻,斗秤当以公平,奴仆待之宽恕。印造经文,瓶修寺院,或舍药材以拯疾,或施茶汤以解渴,或买物而放生,或持斋而戒杀。举步常看虫蚁,禁火莫烧山林。修数百年崎岖之路,造千万人通济之桥,敬拾字纸,忌食牛犬。勿挟私仇,勿营小利,勿谋人之财产,勿妒人之技能。勿淫人之妇女,勿唆人之争讼。勿坏人之名利,勿破人之婚姻,勿倚权势而辱善良,勿恃富豪而欺穷困。善人则亲近之,恶人则远避之。不可口是心非,须要隐恶扬善。垂训以格人非,捐资以成人美。作事须循天理,出言要顺人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永无恶嚁加临,常有吉神拥护,近报则在自己,远报则在儿孙。百福骈臻,千祥毕集,岂不从阴骘中来者哉?
弟子傅山书
这就是贾敬所说的要急急刻出的“阴骘文”。“阴骘”一词,来自《 书经· 洪范》 ,原句是“惟天阴骘下民”,骘是安定的意思、即上天不言而安定下民。“阴骘”二字,衍义即为“阴德”之意。《阴骘文》 按旧时说法,是善书的一种,是劝人作好事的。而特别强调作好事不要人知道,纯粹要暗地里自觉地作好事,讲究积阴德、积阴功。是封建时代社会道德教育的一种。其目的也还是好的。是理学和道教结合的产物。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也好像雷锋精神一样,本是很可贵的一种道德品质。人类很复杂,人的本质各不一样。有人本质上从内心就是乐于助人作好事的,而他们这种纯真的善行,却常常又被权势者利用,以之要求号召别人。而权势者自己却又总是与此背道而驰,只用此以巩固自己权势与私欲。这样某些善行编入善书,就变成虚伪、滑稽为骗人传单了,贾敬谋求飞升,让他的宝贝儿孙贾珍、贾蓉等急急刻《阴骘文》 送人,表面是宣传善行作好事,其虚伪自让人可笑,这是作者对这些人辛辣的讽刺。但《 阴骘文》 本身在明、清社会上也还或能给某些人以教育或警告,因而当时社会上一些正直之士,也还看重这种文字,予以书写或刻印流传,也还是意在劝人为善的。如傅山,这位明末清初的青主先生,在民族气节上、在道德学问上,在济世活人的著名医学成就上,在书法、绘画出色的艺术才华上,无一不是世人所景仰的。而也恭录书写《阴骘文》 大屏,且署款“弟子傅山书”,可见其十分慎重。不获此则只能看到其虔诚的态度,似乎不应以虚伪嘲笑他了。
文中所论,以现在的眼光看一有些末免可笑,如“举步常看虫蚁”、“忌食牛犬”等等,让现在人走路不要踩死妈蚁,不要吃牛肉、狗内之岂不是十分滑稽的事。而把“禁火莫烧山林”这样的大事,同“举步常看虫蚁”并举,显见大小轻重,十分不伦不类。而“买物放生”,倒和现在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的观点一致。“持斋戒杀”则仍是现代佛教的戒律。其它不少从大道理上讲,即使今天,表面上还是可以的。但这不是法律范畴的,而是道德范畴的。且有许多是矛盾的,如“恶人则远避之”,这与儒家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除恋务本”(书经· 泰誓)等许多主张就矛盾,和斗争哲学更是背道而驰。但从交友的立场要求,慎于择友,区别善恶,则又是十分重要的。因而这《 阴骘文》 所说各点,也并非正统的纯儒家思想,而是世俗的思想杂揉,又加以特别强调“因果报应”的中心。原是从消极方面进行道德教育的教舞,再加上社会人心的虚伪性,那就更可笑了。从社会心理来分析,许多自私奸诈的心理,促使一些人去做各种自己也觉着很坏的事,作后又希望得到心理的平衡,又害怕“因果报应”.因而直到今天,有人还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立刻就报”的话。这一与善良的、问心无愧、以现代科学观点看客观事物的人是背道而驰的。一句话:和《阴骘文》 中的“因果报应”观没有两样。一切发自良知从内心助人为乐、与人为善的行为,都是社会心理中的好的自发因素,反之是坏的自发因素。以“因果报应”来号召善行的目的,一方面是对善者以安慰,一方面又是对恶者以警告。而社会是复杂的,所谓“人心唯危,道心推微”,而往往又是恶者假“因果报应”之名而去愚弄善者,供其利用,为其驱使,这样一切所谓“因果报应”的口头禅,又变成世界上最具有欺骗性的滑稽戏了。因而这《阴骘文》 劝善书,不但所起作用有限,却变成可笑的虚伪教条,为各式各样的假道学所利用了。
以上就文中所论,结合现在社会心理、道德教育,略加说明,其实也是说不清的。只是它的中心就是用“因果报应”的观点劝说人们作好事,警告人们不要作坏事。文章一开头,举了阴德因果报应的例子。一是于公。这是汉宣帝时御史中垂、廷尉、平西侯于定国的父亲。剡人、懂法律、善治狱。东海一老妇因为老病,不愿拖累守寡的儿媳妇,自尽身亡。老妇女儿告在官府,说是守寡儿媳害死的,这样屈打成招。于公深知她平日很孝顺,替她在太守前洗雪了冤枉,这是有名的“雪东海孝妇冤”的故事。他家门楼坏了,邻里帮助修理,于公说:“少高大,令容驷马车盖,我治狱多阴德,子孙必有兴者。”后来他儿子于国定、字曼倩,果然继承了他的法学为御史中垂、治狱平恕,被封了侯爵。二是窦氏,这是五代时窦家的故事。《三字经》 上说:“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具扬。”残唐五代时渔阳窦禹钧,仗义输财,周济邻里,且教子有方,其子窦仪、窦俨、窦侃、窦偁、窦僖,俱少年好学,先后成进士。冯道赠诗云:“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就是窦氏的典故。三是“埋蛇”。汉刘向《新序》 载孙叔敖故事,孙叔敖童年时,听人说看见两头蛇的人,就要死。一天他看见一条两头蛇,他便把它打死,埋在土中,防止别人再看见,回去对他母亲说:听说看见两头蛇的人要死,我看一条两头蛇,恐怕我要永远离开妈妈死了。他母亲问:那条蛇在哪里。孙说:恐怕别人再看见,已被我杀死埋了。他母亲说:“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以福,汝不死也。”后来孙叔敖作了楚地令尹,成了历史名人。于公故事见《汉书》 、埋蛇故事见《 新序》 ,都提到“阴德”的说法,可见我国传统道德教育,讲求“阴德”是很早的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传统美德。只是所举典故中“救蚁中状元”一时说不出是谁的故事,手头书少,也难以查考。未免遗憾。也可能是用唐传奇淳于棼梦入大愧安国的故事。不过这是喻言,喻富贵荣华之虚幻,并非是说救蚁之因果报应。以上是对《阴骘文》所引典故略作说明。
傅山所写《 阴骘文》 全文,题目上又冠以“文昌帝君”四字,意思是此文为文昌帝君所写。文章一开头也说“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就是说转世一十七世都是有知识作大官的人。这是“轮回转世”的说法。即生命死了之后,还要转世投胎再成为生命,或投胎仍旧为人,或投胎为各种动物,而动物也可投胎为人。就看他在世时是为善,还是作恶。因而“轮回转世”和“因果报应”的说法是联系在一起的 “轮回转世”的说法受佛教影响。但和因果报应连在一起,便完全是道教的东西,文昌帝君也完全是道教的神灵,他是主宰人间文运的。旧时各地乡间,大一点的镇或县城,都有文昌帝君祠,有的叫“宫”、叫“阁”.也叫“魁星阁”,应天上星斗。清赵翼《陕余丛考》 卷三十五中,有篇详细的考证文章。所说“一十七世”,文中谓“今世文昌祠所祀梓潼帝君,王弇州《 宛委余编》 谓即陷河神张恶子。”据说这位神灵最早是黄帝子名“挥”,始造纹张罗网,以张为姓。周代是山阴张氏子,以直谏为周幽王所耽,魂游雪山,治蜀有功,又转生为汉帝子… … 几代转生,到了西晋末,又生在越雋张氏家,年七十三,入石悟道而化,改形入咸阳见姚苌,苌入蜀,至梓潼岭,神谓技曰:君还秦、秦无主,其在君乎?姚苌请问神的姓名。对曰“张恶子也”。后来姚苌即在其地建张相公庙,唐僖宗幸蜀,神还出来迎接。其后各代都有代说,道家谓帝命梓潼,掌文昌府事,及人间禄籍。元代加封号为“帝君”,天下学校亦有祠祀者。明代景泰五年敕赐文昌宫,每年以二月三日生辰遣祭。看来文昌庙的由来是西晋后北朝开始的,故事编的有来有去,十分复杂,最早是黄帝儿子名挥等等,是明代写书据传说编造的。赵翼考证了半天也说:“夫梓潼显灵于蜀,庙食其地为宜… … 不宜立庙京师,至文昌之星,与梓潼无干,乃合而为一,诚出附会。”可见这位大史学家,对此考来考去,也还是一笔糊涂账。本来道教的许多神灵,原本多是远古民间传说,再加历代增添附会,越说越奇。而自东晋、隋唐以后,封建帝王利用神道说教,道教越来越兴旺,与佛教形成对峙局面,三宝、三清,各有各的众神,道观、祠庙各地都有,道士、女冠成了神仙人物,理论亦成为体系,书籍越来越多,《隋书经籍志》 载道书三百七十七部,千二百余卷,到了明代就更多,正统年间《 道藏》 五千三百零五卷,万历年间《 续道藏》 百八十一卷,总五千四百八十六卷。卷帙浩繁,对一般群众来说,自然无法看。因而有不少极简单概括的宣传道德教育的通俗东西编出来。正像《红楼梦》作者,不是也编了《 好了歌》 嘛。这《 阴骘文》 ,也是如此,不知道是谁编,却冠以“文具帝君”的著作权,而“文昌帝君”最早又是黄帝的儿子,转世十七世,都清清楚楚,没有鲜卑、匈奴、蒙古等等混血种,真正是今天人们常说的“炎黄子孙”了。《红楼梦》 第十回贾珍和尤氏说话时,述贾敬话道:
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接受众人的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
我在《 红楼风俗谭》 中曾说到惠栋注《 太上感应篇》 ,其序写于乾隆十四年,现传世最早《 红楼梦》甲戌本,是乾隆十九年,曹雪芹写贾敬所说“从前注的《 阴骘文》 ”,和惠栋注《 太上感应篇》 ,基本上是同时的事,这难道是巧合吗?惠栋是苏州惠士奇能次子,惠士奇号红豆主人,士奇父惠周惕,号红豆老人,两代进士,经学传家,其住处名红豆山庄,是苏州元和县著名的学术世家。惠栋字定宇,号松崖。康熙三十六年丁丑(一六九七)生,乾隆二十三年戌寅(一七五八)卒,也只享年六十二岁。按曹雪芹“四十年华”、卒于壬午说,惠栋与曹同时,比曹大二十五岁,早死四年。惠栋十九岁进学成为秀才,可惜乡试犯规落榜,未能中举,乾隆十五年被总督黄廷桂、尹继善保举“经明行修之士”,大学士、九卿索所著书,未及进呈,罢归,以诸生讲经学著书到老。嘉定钱大昕对其评价极高,曾说:“宋、元以来说经之书盈屋充栋,高者蔑古训以誇心得,下者袭人言以为己有。独惠氏世守古学,而栋所谓尤精。”甚至说他比得上东汉经学家何休、服虔,超过马融、赵岐。清代读道家善书《太上 感应篇》 的人很多,有名的康熙派他帮曹寅修《 全唐诗》 的彭定求,少年时其父就指导他读此书。惠栋又以汉学经师详注此书。在其序中说:
汉术士魏伯阳著,参同契荀爽、虞翻、干宝诸诸儒采以注《易》 ,后之言《易》 者,未能或之先也。盖魏晋以前,道家之学,未尝不原本圣人,惟是圣人赞化育,以天地万物为坎离。术士练精魄,以一身为坎离为较异耳。然《 玉铃经》言:求仙者必以忠孝友悌仁信为本,故《 宋· 艺文志》 及《道藏》 皆有《 太上感应篇》 一卷。即《 抱朴子》 所述:汉世道戒,皆君子持己立身之学,其中如三台、北斗、司命、灶神之属。证诸经传,每不契合,劝善之书,称为最古,自此以下,无讥焉。雍正之初,先慈抱病,不肖栋日夜尝药,又祷于神,发愿注《感应篇》 以祈母疾,天诱其衷,母疾有间,因念此书感应之速,欲公诸同好而未果。余友杨君石渔见之叹曰:此书得此注,不惟可以劝善,且使道家知魏晋以前,求仙之本,初未尝有悖于圣人,反而求之,忠孝友侈仁信之间而致力焉。是亦圣人之徒也。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欤?既锓诸版,而仍问序于余。余嘉杨君之好善,因述注书之由,趣而为之序.。乾隆十四年冬日惠栋序。
《 清史稿· 儒林传》 对惠栋此注未列入,而四十年代美国国会图书馆a · w · 恒慕义博士所编《 清代名人传略》 一书,把《 太上 感应篇注》列为惠栋注释古籍代表作的第三种,可见重要程度。序中所说“三台、北斗、司命灶神”之属,都是道教诸神,其中“北斗”、即魁星,顾炎武《 日知录》 中说:“今人所奉魁星,不知始自何年,以奎为文章王府,故立庙祀之…… 魁为北斗之第一星。”这又和文昌有关系。旧时道教寺、观中,文昌阁、魁星阁都是连在一起的。《 太上感应篇》 和《 文昌帝君阴骘文》 都是道教最普通、流传最广的善书。不过后者似乎更晚些。《明史· 礼志》 才有文昌帝君《 阴骘文》 的记裁。
曹雪芹写贾敬注《阴骘文》 ,是否受到看了或知道惠栋注《太上感应篇》的启发呢?从时间上、从文化形响的横向关系上是极有可能的。苏州惠氏红豆山庄的名声是很大的,三世传经.其祖惠周惕康熙十八年举博学玄辞不与试,康熙三十年进士,其《诗说》 二卷谓《 大· 小雅》 以音别,不以政别。谓《 二南》 二十六篇,皆房中之乐,不必泥其所指何人。其经学之首创观点,及其子士奇、孙栋,均被誉为清代汉学之开创者。其时正是曹寅任苏州织造、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修《全唐诗》 、《 佩文韵府》 的时代,联络东南文人雅士的时代,对红豆山庄惠氏父子,自是重要的联络对象。而在雍正四年(一七二六)惠士奇回京廷对不称旨,被雍正发遣回江南自费修镇江城赎罪,虽耗尽全部家产,仍不能完成此役。而雍正六年(一九二八)曹頫继曹颙(颙,曹寅独子;頫,曹寅过继子、颙堂弟)为江宁织造任中,被雍正下令籍没其财产,即全家被抄。惠家获罪,曹家获罪,近在咫尺,几乎是同时,同样是受雍正迫害,在曹雪芹年幼的记忆中,不能不留下深刻的印痕。惠士奇是乾隆元年才起复为侍读,免修城银,令纂修《三礼》 的。儿子惠栋又继承家学,虽然只是诸生,而在乾隆初已成为著名学者。想来曹雪芹不能不注意到他。惠栋注《 太上感应篇》时,正是他父亲被处分以家产修镇江城时的事,此书付梓,正是乾隆初曹雪芹写《红楼梦》 初期。因而曹雪芹极有可能看到此注、注意到此注。不过这都是根据历史情况推理想象,感到曹雪芹写贾敬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 阴嗜文》 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一句时,是受了着惠栋《太上感应篇注》 的影响。只是没有历史资料证明,因而也只是想当然,不能作为科学的证明,是十分遗憾了。不过我总想到曹雪芹不是孤立的,应注意到他所受同时代学人的影响。癸酉闰三月立夏日于浦西水流云在新屋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