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玉磊
正值电视“红楼选秀”活动尘嚣日上之际,有一位学者却深潜在“红学”中作冷静的思考和唯美的追求。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论证之后,4月14日,汪宏华终于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座中披露了《红楼梦》人物香菱的结局,也就是按照曹雪芹的哲学理念能够推导出的唯一结局。此前,在各种场合他对这个问题都笑而不答,三缄其口。
汪宏华在他题为《从惜春学画与香菱学诗探索人性化教育》的讲座中指出,一部长篇小说除了主人公之外,往往还会有一个特殊人物,他虽然不是很主要,个性也不是很鲜明,但综合素质却非常高,尤其善于兼收并蓄。他在小说中存在的时间最长,最受作者偏宠,可谓部分地代表了作者真实的审美取向。《三国演义》中有赵云,而《红楼梦》中则是“细水长流”的香菱。她的人生道路在所有裙钗中最为曲折,也最富戏剧性。第一回写英莲失落,却又并没有像癞头和尚预言的那样完全消失,如“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而是先被拐子隐名埋姓养大,后被转卖给冯、薛两家。待进到贾府之后,宝钗才重新替她取名为香菱,总算是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但到第80回她又被夏金桂改名为秋菱了,至此秋风扫落叶,她的生命似乎真正进入了死胡同。对应于第五回的谶语“自从两地生孤木(桂),致使香魂返故乡。” 一般的理解是这之后的香菱肯定会被薛蟠、夏金桂整死。
然而,命大的香菱还是没有死。“香魂返故乡”只是预言她此后将失去一个女人芳香、美好的青春。判画上的“莲枯藕败”对应“干血之症”,即丧失生育能力,提前进入人生的衰败阶段。不过由于这种病并不是威胁生命的不治之症,加之有宝钗为他作贴身护卫,所以在过了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后她的人生又发生了新的转折,枯木逢春,最终还完成了令所有读者都感到意外而又狂喜的结局。她嫁给了她为之痴笑过的,肉麻过的……应验了第六十二回泥土中埋藏的具有预谶意义的“夫妻蕙”与“并蒂菱”。也就是说它们终于还是在二人的心田里复活了,如第六十三回写香菱占花名儿时是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上面的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虽然甄士隐当初没有得到梦寐以求虚空的“通灵宝玉”(在士隐是象征儿子),但若干年后却被她的女儿以另一种方式实实在在地拥入了怀抱,迎进了家门。原来,甄英莲分别是《红楼梦》开头和结尾的女主角,开头她与“通灵宝玉”由于各种客观原因而天各一方、双双隐去,结尾则通过他们的主观努力而实现了珠联璧合。
我们知道,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宝玉的爱情是理欲分裂的或者说重影的,他的精神最倾向于黛玉,而肉体最倾向于袭人。那么是谁帮助他完成了灵与肉的聚焦呢?是香菱。请看:一、当香菱师从黛玉,学有所成之后,宝玉说:“这正是‘地杰人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二、当香菱与袭人交换石榴裙,袭人将“脏衣服”拿走之后,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平服……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这些便是曹雪芹式的浪漫含蓄的“移情别恋”、“合二为一”。宝玉和香菱在蓦然回首的那一刹那间,真爱的种子便深深扎在了各自的心底。
大概谁也不曾料到,在《红楼梦》所有裙钗中只有我们痴痴呆呆的香菱在“万艳同杯”、“千红一窟”的宿命轮回中挣脱出来了,成为了生活的强者,成为曹雪芹理想中的新女性、新人类。其实这一切也仍在情理之中,应了宝钗和宝玉的话:“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与之相应的新男儿则是宝玉,也就是小说开篇时出现的那位“堂堂须眉”。《红楼梦》的虚拟作者贾宝玉是知耻而后勇,在家道衰败之后过起了隐逸的生活,旁收杂学。当他开始写《石头记》这部“回忆录”时,已然不是“诚不若彼裙钗”了,而是从一位写作精致《芙蓉女儿诔》的翩翩少年长大成了百科全书式的文豪。
汪宏华认为,悲情大师曹雪芹本质上是一位伟大的喜剧家,《红楼梦》真正的旨意在于对人间喜剧的终极追求。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研究透《红楼梦》就只需问他贾宝玉和香菱的结局就可以了,其他都无足轻重。曹雪芹对于半“出家”的贾敬都毫不留情地说是“箕裘颓堕皆从敬”,他怎么还会教自己精心塑造的人物宝玉继续“出家”呢?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既然只有出家才能获得解脱,那么后半生同样遭遇困窘的曹雪芹为什么不“悬崖撒手”呢?岂不知小说开篇时的“我”就是宝玉本人。从逻辑上说,也只有他才能“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只有他才能“亲自经历”。之所以用这种倒叙手法就是为了告诉读者贾宝玉的结局,而曹雪芹的名字则只在悼红轩以“编辑”的名义出现过。事情原本是如此简单。
但汪宏华同时又认为,对曹雪芹原意产生的所有误解都不能责怪读者,祸根还在于脂砚斋和高鹗。尤其是他们的追随者,不但自己不独立思考,还宣扬说《红楼梦》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活脱脱的一个瞎子摸象,愚己又愚人。须知《红楼梦》之所以不写完,是由曹雪芹的哲学思想和小说的特殊结构决定的,并不是后半部失传或者是故意要留给人们天马行空的主观想象。《红楼梦》是一部具有自足体系的文学作品,不是现如今飘拂不定的浅近小说,它的原意结局只有一个。而它的作者曹雪芹则是一位志在拯救人性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而不是否定尘世、消极逃遁或劝人出家的颓废写手。即便是在梦幻中,曹雪芹也要将悲戚的现实翻转过来,就像第七十六回妙玉为黛玉和湘云续诗,帮助她们找回闺阁本来面目的用意一样。悲剧不仅不是《红楼梦》的本意,也不是文学的本意。当代作家铁凝也曾说,文学的使命是温暖人类。曹雪芹、妙玉和铁凝,英雄所见略同。而既然带发修行的“槛外人”妙玉都拒绝“凄楚之句”,希望绝处逢生,那么尘世之人就更应是热爱生活,热爱真理的,这也就注定了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很快就将在读者心间激情上演。从此不用再无可奈何地接受高鹗将香菱扶正为薛蟠的正夫人的说法了。竟然还说她死于难产,为薛家延续了香火。何其颓堕!当然,从批判现实角度以及美学效果而言,还是像曹雪芹先悲后喜,且将喜剧结尾切断、隐去的比较好。甄英莲之所以没有成为女主角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作者需要将自己真实的叛逆的人性哲学掩藏起来,此即“真事隐去”之真事的根本旨意。
汪宏华在北科大讲座《金陵十二钗和通灵之说新解》中,曾解析过香菱是所有“金陵十二钗”的“根源”、“母体”,由她在真与假之间穿插跑位而将正邪两种气性裂变出了各种类型的裙钗。而他在这次讲座中又进一步解释说,香菱最可贵的是她能够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化苦难为财富,抓住一切机会从各类裙钗身上吸收营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重塑自我。为此,曹雪芹在香菱身上使用了很多技巧和机关,随着香菱的命运转折,关于她的谶言也在不停地作微妙的调整。她的一生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第一回之前是她幸福的幼儿时期——英莲;第四回之前是她恐怖的童年时期——无名的丫头;第八十回之前是她平稳的青春时期——香菱;第八十回之后是她槁木死灰时期——秋菱;最后则进入了她人生的第二春,与宝玉一起过着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一般的甜蜜生活。(此神话对应有多层寓意,但这是最后一层。)五个阶段的幸与不幸呈前后对称结构。另外从地位上说他俩也正好般配,因为此时的宝玉家道中落,已下降成了中等门户的“诗书清贫之族”,是所谓的“逸士高人”。香菱在“金陵十二钗”中也是放在中等的“副册”之中,她的身分贵贱只发生过短期的振荡,前后无实质性的变化。而且本次婚姻也都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宝玉身处“公侯富贵之家”时娶的是史湘云。湘云的气性是正邪矛盾体,不是香菱的正邪统一体,但她却是宝玉人格完善进程中不可缺少的过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还是关于香菱这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