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两府“不过是个屠宰场而已”吗？

作者：吴世昌
在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时候，“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十年之内他写了五次稿子。随后“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做好编辑工作。这是说全书本来是写完了的。

一七六五年，开始在北京流传的抄本，名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只有八十回。据这个叫脂砚斋的人说，后四十回在作者的生前就已经“迷失”掉了。是吗?

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讲到翻译小说《迦茵小传》，曾风行一时，但只有上半本。译者说，因原本残缺，无可奈何。后来林琴南将它全译出版，先译者乃大骂他不该全译，使迦茵的价值降低。于是才知道，先前译者是故意不译，因后面记着迦茵生了一个私生子。鲁迅说，“即此一端，也很可看见当时中国对于婚姻的见解了。”鲁迅这段话，应当对我们有所启发。

我们看《红楼梦》前八十回所写的尚属封建社会制度荣盛时代，后四十回所写的却是它的败落和塌台。对于封建社会的读者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读者，后四十回的内容是不可以容忍的，起码也是很不愉快的。这就活该后四十回触霉头了。请想，在曹雪芹死去一个半世纪之后，还有人为一个私生子腰斩了一部翻译小说，何怪乎《红楼梦》后四十回要受到无穷无尽的非难和不幸的遭遇，一开始它就“迷失”不见了。

封建统治阶级过去是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深恶痛绝，恨不得要将它烧毁销灭的!然而《红楼梦》终未绝迹。围绕后四十回问题的斗争特别尖锐，一直到今天还有点激烈呢。可见封建意识残余之顽强了。

对后四十回的横加责难，百般挑剔，说的是“文拙思俗”，“脱枝失节”，可是后四十回敢于写出封建社会制度之“衰”，思想性非但不“俗”，而且很高；文艺上也不能说“拙”，写得还是比较好；稍有“脱节”是因为它有过所谓“迷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已不齐全。除结尾处有点问题，毫无“失节”处，为什么要那样对它不满意呢?无非是封建制的衰落使一些人难受了吧。凡是浸透了封建意识的读者，读后四十回总不会舒服。一位女皇陛下就“哭鼻子，读不下去，太惨了!”封建卫道者们曾经对后四十回如何的怕得要死，恨得要命，硬是要将它扼杀在摇篮里的!

最先是谁下这个毒手的呢?

脂砚斋!这个叫做脂砚斋的人是庸俗、轻薄、恶劣、凶狠的。首先跳出来，给《红楼梦》抹黑的就是他。他的那些脂评，是写得庸俗不堪，一塌糊涂的，又无聊，又蹩脚。脂评思想空虚，立场反动，态度暧昧，肉麻当有趣。只要不被偏见蒙蔽，任谁都能看透这个老奸巨猾。

请看《红楼梦》开头那些脂评真卖劲儿。他逐回，逐段，逐句地评，评到省亲前后，锦上添花，达到高潮。第一到二十八回的脂评最多，正当盛筵，手舞足蹈，不亦乐乎。但曹雪芹的后面的文字渐渐悲凉起来，第二十九到八十回，脂评就少了，没有劲儿了，评不下去了，到后四十回，不但不评，索性整个儿都不要了，把它“迷失”掉了。
那些脂评，都太糟糕了。如第一回里，写到贾雨村是湖州人，脂评：“胡诌也。”具有反动官僚的一定典型意义的贾雨村怎么能说是胡诌的呢!接着，写到严老爷来拜，脂评：“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简直是胡闹!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问凤姐，晴雯是否那个有一个“水蛇腰”的丫头时，脂评：“妙妙，好腰!”又问是否还是个“削肩膀儿”时，脂评：“妙妙，好肩!”这就不只是庸俗轻薄了。正是晴雯被谗，王夫人大动杀机之时，脂评和奴隶主一鼻孔出气，腐朽不堪，恶毒透顶。

这样一个脂砚斋，公然用了“脂砚斋抄阅再评”、“脂砚斋重评”、“脂砚斋四阅评朊?”这些名义，以小说的目睹者自居，指手划脚，来指导阅读，那问题可就大了，就可能影响许多的人。它影响不小，流毒很广。《红楼梦》研究中，考证索隐以及言情派，都是以脂砚斋为首；自传说，也是脂评首创。“情场忏悔”、“钗黛合一”、“色空”、“哀怨不怒”等等谬论，无一不是来源于脂砚斋这个祖师爷的。

第二十回有一条脂评，“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说明脂砚斋看到过后半部。可是他又说后四十回的稿子“迷失”了。我们不要头脑过于简单了。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后四十回的稿子只能是脂砚斋故意“迷失”掉的。

第十三回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大节文字。脂评：“作者用史笔也，”是说作者用了有褒有贬，主要是贬的春秋笔法。这贬的手笔乃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暴露文字，这一节文字可把脂砚斋吓坏了，“因命芹溪删去。”他干涉过作者的创作，一板斧砍掉了这一大节的史笔。

而曹雪芹死后，脂砚斋盗名欺世，出书只出八十回。那后四十回下落不明了，还说曹雪芹死前就已“迷失”掉，哄骗了许多人。自据为曹雪芹著作方面的遗嘱执行人的脂砚斋，首先夺取著作权，出名由脂砚斋挂帅，改意义很深的《红楼梦》之名为毫无意义，只对石器时代才有意义的《石头记》，又有意“迷失”掉了后四十回，妄图掩盖四大家族和封建制度的崩溃与灭亡过程。前八十回虽然留下来了，还被脂评污染了，把它歪曲得一塌糊涂。一芹一脂之间所展开的一场斗争是具有严重的性质的。

幸好后来出了个有心人，叫程伟元。正是程伟元在多少年里寻找后四十回的稿子。他“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先得到了二十多卷，以后又“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漫漶不可收拾。”(见《程序》)

于是他把“所购全书见示”高鹗，请他出来担当责任编辑。高鹗认为这本书(指后四十回)“尚不背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见《高序》)

对于写出封建社会制度之衰落的文稿，敢于说出它“尚不背于名教”的话来，说明高鹗当时有一定的新的名教观，即新兴阶级的新观点。

“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的九个字，生动、恰当地描写出高鹗当时的快乐心情。这不是随便杜撰的假话。自古以来，波斯国，今伊朗，盛产宝石。早在唐朝，长安城中居留着大批商人，其中就有波斯珠宝商人，他们善于鉴别藏在火山岩围岩之中的宝石。高鹗的话是说，鉴别宝石的专门家见到了宝石，进行了鉴定，确认是真品后，流露了庆幸的喜悦心情。这就说明程伟元所购正是曹雪芹的但不知是第几次手稿的原稿。

“遂襄其役”说明高鹗参加了这个襄助程伟元的助理编辑工作。他们在原稿基础上“细加厘剔，裁长补短”，对“漫漶”的原稿残缺作了一定的补写。

他们耗了一年时间，就已竣工，“钞成全部，复为附图 (連結)板。”(均见《程序》)一七九一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出版了，有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被抢救回来了。而《石头记》前八十回的腐朽的脂评则全部删去。全书清清爽爽，一出版就销售一空。第二年就再版，他们又加了一道工。

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出版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程伟元功劳不小。高鹗贡献很大。作为责任编辑或助理编辑的高鹗自然也是有他的缺点和错误的，他的为人也有弱点，可以研究，并加批判。但他的这一项工作却做得很认真，很谨慎，很漂亮。他的序文写得很短小，不到两百字，朴素谦逊，感抃?真挚，决非江湖骗子写得出来的。

这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在制造舆论，促进封建社会制度灭亡，推动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上是起到了无形之中的潜移默化的一定的良好作用的。从一七九一年起，它流传了正好一百二十年，就到了一九一一年。《红楼梦》的预言得到了初步的实现，大清帝国这封建皇朝倾覆了。

说也奇怪，但决不是无巧不成书!而是自有巧妙之处的，正是这一年，一九一一年，上海有正书局出版了《戚蓼生序脂砚斋评本石头记》。又一次砍掉了后四十回，抛出了前八十回脂评，还加添了狄葆贤的不少腐朽评注与反动诗文，更加乌烟瘴气。这一个文学版本和这一个伟大的历史年代联到一起，岂是偶然的巧合。这一个版本的出版，就是要和一百二十回本唱对台戏的。那个戚蓼生写的一篇序文，大唱前八十回的赞歌，就是为了抹杀后四十回的哀歌，用《石头记》来排斥《红楼梦》，顶替《红楼梦》。戚蓼生序文假惺惺地写着“未窥全豹为恨，”就是说他没有看到全书很遗憾，却接着写了一段隐晦曲折的文字，很不好懂，但字里行间，细看还可以懂得。

戚序说：“盛衰本是回环，”意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缘无非泡幻”，就是怕看见血淋淋的现实。“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说曹雪芹是故意地存心不写封建主义的崩溃与覆灭的。完全胡说，作者就是写出了后四十回的悲惨结局的，只是他戚蓼生接受不了罢了。“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就是说只要大小封建地主读一读这部八十回本《石头记》，心中有了数，便会有无数救生艇划动前来，把他们从灭顶之灾里拯救出来。最后说，“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就是骂程伟元和高鹗他们费尽心血寻找后四十回，刻印一百二十回全书是“其与开卷而寤者几许?”说的是他们哪有那打开八十回本《石头记》，便恍然大悟的人更加明白聪明呢?明白什么!有什么聪明?戚序就不说了，心照不宣了。

民国虽然成功，旧民主主义还是失败了。而“五四”运动起来了。一九二○年，有正书局再版戚序脂评《石头记》，来排挤《红楼梦》。跟着《红楼梦考证》和《红楼梦辩》出版，抛出一个“高鹗续书”说，又是诽谤，又是捏造，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高鹗，火气很大，大捧脂砚斋，奉之若神明。

一九二七年，有正书局第三次印行了戚本《石头记》。这一年，金陵四大家族果真回到了金陵宁国府；但只过了二十一年就搬了家，到一群海岛上去了。

一九四九年，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新中国从战火中诞生。但到了一九五四年，在社会主义高潮初起声中，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又跳了出来，放肆地歪曲《红楼梦》，攻击后四十回，诽谤高鹗，大捧脂砚斋和《石头记》。于是，两个“小人物”奋起反击。以后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运动中，《红楼梦》研究又忽然成为时尚。出了几百篇文章，很热闹了一阵子。这要一分为二，一部分别有用心，一部分跳不出规定的圈子，人云亦云。待到云散烟消，神州大陆几乎被“四人帮”搞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

一九七六年，有一本《新证》再版。实系旧作，两大厚本。对高鹗是火气冲天，对后四十回竟提也不愿提，火冒三丈。非常有学问的学者，不知为何火气这么大。进行学术研究，并不需要光火，因为光火不能解决问题。然而一直至今胡适派迷雾绕绕，脂砚斋的神话连篇累牍。究竟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脂砚斋呢?

这个脂砚斋曾看过原稿，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重要情况，可以供我䊻?参考。他是谁?也可以考证。许多同志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收集了大量的史料，发现了不少的文物，贡献是很大的，经过很多同志的努力，问题已逐渐清楚起来。

但是，脂砚斋的阶级本质，脂评的实质要剖析。他的计谋要揭穿，他的流毒也要肃清，对脂砚斋的崇拜也要破除。新疆大学学报今年第一期郝延霖的文章就很有力量。

一直至今，大家放过了脂砚斋；过于相信他，没有对他批评研究。脂砚斋是过去《红楼梦》研究的权威和祖师爷。不批评这个祖师爷，胡适就批不倒；批了脂砚斋，胡适不批也倒了。对于脂砚斋当然也是要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评他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投降。然后我们才能从脂砚斋那里吸取到一些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