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湜华
1. 赴英留学读《红楼梦》
1920年1月4日,俞平伯从上海出发,乘轮船赴英国留学,他北京大学的同学傅斯年与他同行。船上生活十分单调与孤独。他一路上做新旧体诗寄给夫人许宝驯,其中有两首题为《身影问答》的诗,正反映出他思念夫人之情:
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
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
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
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
轮船在大海上行驶,开始的时候,俞平伯还带着巨大的好奇心理观看着涛起涛落,时间一长,一种莫名的寂寞不由得弥漫周身。也许是这难耐的寂寞和相对完整的时间,让俞平伯开始细读《红楼梦》,这是他13岁的时候不爱读,也没有读懂的一部书。
在船上,傅斯年倒并不感到太寂寞,他在给校长蔡元培的信中说: "船上的中国旅客,连平伯兄和我,共八人,也不算寂寞了。但在北大的环境住惯了的人,出来到别处,总觉得有点触目不快;所以每天总不过和平伯闲谈,看看不费力气的书就是了。在大学时还不满意,出来便又要想他,煞是可笑的事!平伯和斯年海行很好,丝毫晕船也不觉得。"[1]他俩所读的不费力气的书当然不止《红楼梦》,但主要的应该就是《红楼梦》了。他二人不但都细读了,而且还细谈了。后来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回忆道: "孟真(傅斯年,字孟真)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他,时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底意义、价值。但虽然如此,却还没有系统的研究底兴味。"但无论怎么说,这次海上西行的空闲,正好给俞平伯打下了研究《红楼梦》的基础。由此还可看出,他搞上红学研究,开始就只是打发空闲,并不是当学问来研究的。
俞平伯在英国住的时间很短,在伦敦只住了13天,便又乘日本邮船"佐渡丸号"启程回国了。说得出的原因只是英国英镑涨价,自费筹划尚有未周,只好决定回国。那是1920年3月6日。回程的船上,俞平伯把张惠言的《词选》念得很熟,这对他后来填词、讲词、研究词都很有好处。同年3月9日,船还在大西洋上飘摇,俞平伯做了一首新诗,题为《去来辞》,开头的几句是:
从这条路上来,
从来的路上去。
来时是你,
去时还是你!
想了什么,
忙忙地来?
又想些什么,
忽忽地去?
要去,
何似不来;
来了,
怎如休去!
去去来来,
空负了从前的意。
由此不难看出,俞平伯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也觉得这次赴英留学是毫无意义的。
3月13日,船刚过直布罗陀海峡,还没到马赛,俞平伯又写了首诗寄给夫人许宝驯:
长忆偏无梦,中宵怅恻多。
递迢三万里,荏苒十旬过。
离思闲中结,豪情静里磨。
燕梁相识否,其奈此生何!
诗题为《庚申春地中海东寄》。这首诗正反映出俞平伯所以急于回国的一些原因。
令人感动的是,当船在马赛靠岸时,傅斯年从伦敦渡海,穿越法国,赶到南岸来再次为俞平伯送行。当然,傅斯年的意思是想再次挽留俞平伯继续回英国留学,但此时的俞平伯已归心似箭。无论傅斯年怎么劝,也是劝不进去的了。由此可看出,傅斯年对俞平伯的情谊有多深,同时对俞平伯的来去匆匆,也实在是难以理解。
这回国的一路上,俞平伯的孤寂之感,更胜于去时了。一是归心似箭,二是少了个傅斯年这样的好同学。这一路上,他做诗填词不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仅有的伴侣》:
一
密织就的螺纹,
乱拖着的絮痕,
半规荒广的场,
如走了太阳,
便剩您俩没缝儿依傍。
来来往往,后浪追前浪。
云底浪!海底浪!
耀耀漾漾,青光翻白光,
云底光!海底光!
模糊不定,上下无雨。
凝沉这般的景色,
守得神疲,看得眼花,
想得心头腻。
紧闭了不济的双睛--半日;
眼缝开,偷偷觑,
还是你?是你!
二
孤零零一个人在海上,
没头没脑尽着去想,
没声没响尽着去讲。
行哟,坐哟,躺哟,
单是行坐和躺!
今天这样,明天这样,
明天的明天可想!
只老去的日头,
磨来磨去,东升西降,
仿佛和人一样匆忙。
但太阳,太阳!
我说: 幽凄蒙昧的人,
你纵光亮,
也怕照不到他的心上!
三
一秒半秒地挨着,
盼到苍苍凉凉火珠儿遮掩,
总算又长别了一天!
没有想他,何曾惜他;
不说"辜负","再见"。
只走了喜你不重来,
来了催君快去。
想人人爱恋,
你偏电光波溜;
我翻厌倦,又丝线磋磨。
最不肯体谅人情的,
去!难做朋友。
这是诗的头两节,后面还有四节,而且更长。仅就从这两节来看,这种海船上的孤寂生活,也真是烦人透顶的,更何况是归心似箭的俞平伯呢!在船上一路东归,一路做诗填词。4月5日,俞平伯填了《玉楼春》一阕,遥寄夫人许宝驯,题目即《和清真韵寄环》。
画画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
这还真有归乡之心更切的味道,真是掐着指头数日子,就盼着早日回到夫人许宝驯的身边。从中正看出一个诗人的有别于一般人的地方。
4月19日,俞平伯终于回到了上海,次日就回到杭州岳父母家,见到了由北京特地赶来的父母亲和夫人,其欢快的心情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啊!直到1963年,俞平伯在整理《国外日记》时还这样写道,1920年"余方弱冠,初作欧游,往返程途6万余里,阅时则三月有半,而小住英伦只十二三日,在当时留学界中传为笑谈。岂所谓’十九年矣尚有童心’者欤,抑亦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者耶"!过了这么多年,仍颇有"终不悔"的味道,甚至于仍十分欣赏,这也只能用诗人气质来解释了。
2. 与顾颉刚通信《红楼梦辨》成型
从英国回来后的这段时间,俞平伯不断地写诗、写文章,陆陆续续在刊物上发表,后来又陆陆续续收入集子。此时,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已出到第六版,这版的自序,副题即《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俞平伯读后,颇有感触,又产生了讨论《红楼梦》的极大兴趣,于是他写了《对于〈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的批评》一文,发表在1922年3月7日上海出版的《时事新报·学灯》上,署名一个"平"字。胡适读到这篇文章后,在3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 "平伯的驳论不很好,中有缺点,如云’宝玉逢魔乃后四十四回内的事’。内中只有一段可取。"这一段的原文是:
这序的本文共分四节。第一节的大意是说著作的内容有考证的价值,这我极为同意,但我却不懂这一点与所辩论的何干?考证情节的有无价值,是一件事,用附会的方法来考证情节是否有价值,又是一件事,万不能并为一谈。考证情节未必定须附会,但《石头记索隐》确是用附会的方法来考证情节的。我始终不懂,为什么《红楼梦》影射人物是考证情节,以《红楼梦》为自传便不是考证情节?况且托尔斯泰的小说,后人说他是自传,蔡先生便不反对;而对于胡适之的话,便云"不能强我以承认",则又何说?至于说《离骚》有寓意,但这亦并不与《红楼梦》相干。屈平是如此,曹雪芹并不因屈平如此而他也必须如此,这其间无丝毫之因果关系,不成正当的推论。[2]
这一段论述正如胡适说的,不很好,但敢于直言不讳地批评校长,进行辩论,这种精神是很勇敢的。批判索隐派,可以说,是新红学诞生的先声。
此时,俞平伯与顾颉刚讨论《红楼梦》的通信已积攒了很多。1922年4月中旬,俞平伯特地从杭州去苏州看望顾颉刚,和他商量是否把来回的信件,编成一部辨证《红楼梦》的书。而此时顾颉刚太忙,实在没时间来编书。于是二人决定,由俞平伯一个人来编这部书。俞平伯将来回的信件全部带回杭州,"答应回去后立刻起草,到5月底已经做成了一半"。7月初,《红楼梦辨》一书的初稿已完成,共分3卷17篇。他自己希望此书能尽两种责任: "一是游人游山地向导,使读者从别方面知道《红楼梦》作者的生平,帮助读者对于作品作更进一层的了解。二是做一个扫除荆榛、荡瑕涤秽的人,使读者得恢复赏鉴的能力,认识《红楼梦》的庐山真面。"看来这两个目的当然是达到了,不但如此,还开创了新红学研究的先河。
俞平伯是位感情十分细密的人。1922年4月28日,他收到郑振铎的信,信上说: "我们的泪流了,但人间是顽石,是美的悲惨的雕刻呀!"俞平伯反反复复读信,竟至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不认识的人墓前慨然高歌《红楼梦》中《祭晴雯》中语: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热痛的泪一时倾泻,浪浪然不可止。醒后犹有余哀,却不知其所从来。他以为"因人间的冷酷,故泪改流向温馨的梦中"。4月30日,他在杭州做了第二首以梦为题的诗。他一生都有记梦的习惯,有不少诗作的完成,大概也与梦有关。后来的《古槐梦遇》等书,即都是记梦之作。
1922年5月30日,俞平伯应顾颉刚之邀,带着《红楼梦辨》的初稿,去苏州做一日游,同游者还有王伯祥、叶圣陶。这一天当然玩得很高兴。他们一同游了石湖之外,还同游了石佛寺与治平寺。而在送俞平伯上火车的马车上,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关于此次苏州游,顾颉刚在《红楼梦辨》序中,只带到了一句: "果然他再到苏州时,已经做成一半了。"而在初稿中有较详记述:
他(俞平伯)第二次到苏州时,我邀了伯祥、圣陶,和他同游石湖。他急于回杭,下午船到胥门,赶乘马车到车站。这稿件是他一个多月中的精力所寄,所以他不放在手提箱里而放在身边。马车行过阊门,他向身边摸着,忽然这一份稿子不见了。这一急真急得大家十分慌张。我说: "马车倒回去罢!看路上有没有纸包。"伯祥主意好,跳了下去,对准迎面来的人手里看。一路过去,他忽然远远看见有一个乡下人,手里拿着报纸包着的东西,就上前问道: "这是什么?"拿来一看,果然就是平伯的稿子!于是他抢了回来,大声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我们都上了马车,我笑着对平伯道: "你的稿子丢了,发急到这样,古人的著作失传的有多少,他们死而有知,在九泉之下不知如何的痛哭呢!"平伯道: "倘使我这稿子真的丢了,这件事我一定不做了。"我道: "那么你做成这部书真是伯祥的功劳了。你嘱我做序,一定把这件事记了上去,做这部书的历险的纪念。"[3]
如果这初稿丢了,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也许就此浇灭了俞平伯继续研究《红楼梦》的兴趣,从而半途而废,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此后的风雨跌宕,或许根本不会发生。王伯祥找回初稿,到底是福是祸,是好是坏,都当另论了。
1922年7月,俞平伯在杭州将《红楼梦辨》已基本整理好。7月6日去上海,他正巧在车站就遇上了朱自清,一路有谈有说地到了上海。这次去上海,一是候船去美国,一是将《红楼梦辨》稿交给顾颉刚去找人誊抄、出版。
当天下午,俞平伯就去美国领事馆办理护照,他又与朱自清同访了郑振铎。当晚与朱自清下榻孟渊旅馆,并邀顾颉刚、叶圣陶同住,老友难得相聚,肯定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下午又一同出席了在一品香举行的文学研究会南方会员年会,讨论会务,同时也是为俞平伯赴美而饯行。还是就在这一天,俞平伯写完了《红楼梦辨·引论》,他希望书的刊行能渐渐把读者的眼光"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使《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得以显露,开辟出一条还原的道路。至此,《红楼梦辨》全部脱稿,共3卷17篇。
7月9日下午,俞平伯向顾颉刚、叶圣陶辞行,并把全稿交给了顾颉刚,让他去找人誊抄。他连夜赶到吴淞登上"中国号"船,以浙江视学的身份,受浙江教育厅的委派,赴美国考察教育。
3. 美国之行考察教育
俞平伯这次东行,是横渡太平洋。船刚到吴淞口,俞平伯已完成了第一首新体诗《东行记踪寄环(一)吴淞江》。一路海行一路做诗,这些诗后来都收入他的新诗集《西还》中。出国而还没迈出国门一步,他已开始念家。幸亏是短期出国考察,如若是长期的,必也同赴英留学一样,非待不住而提前逃回不可。他这次从吴淞口启程后就写诗寄内,这只能说是他诗人气质的又一次充分流露。
从小生长在苏州而又不接触社会,一旦见到劳苦大众的生活,俞平伯的同情心是十分强烈的。7月11日,船泊日本长崎,他亲眼见到无数男女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背煤上船,便写道: "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做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栏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除记述此目睹的惨状外,他还进一步写道: "此等情景,真是万恶的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由此,他"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活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谈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间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界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曦矣"[4]。由此不难看出,工人运煤的场景,在他心灵中的触动是很深的。他既想到了社会制度的罪恶,也想到了一己之社会责任。同情与感愧交并,真可谓是这次考察的又一重大收获。
7月14日,船泊日本横滨,要停半天,俞平伯就到东京去玩一趟。去的是上野公园,参观了东京博览会。其中的所谓"满蒙馆",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看到了日本侮辱中国的种种劣迹,首先不叫中国馆而叫"满蒙馆",就让俞平伯受不了。听说是在中国有关人士的抗议下才改名为"聚芳园"的,这一改,其侵略的野心依然暴露无遗。尤为可怪的是,唯独"满蒙馆"还有特别赠品--书一本,书名叫做《满蒙之现状》,专门说明"满蒙"物产如何如何丰富,日本现在的势力又如何如何强大,而中国的行政又如何如何腐败,无非要促使日本国民的注意,激发他们侵略的野心。这本书之外,还有《满铁事业概况》与《满蒙馆出品物解说书》两本,还赠送彩画明信片两张,一张是"满蒙馆"外景,一张是大连舟车联络图,画了许多有辫子的人。俞平伯对此震动很大,他认为: "此等侮辱固可恨,但其心思更可畏惧。日本之窥伺中国,已可谓无微不至。而我国人士除有一种盲目的排日气息外,便不见有何等实际调查。此等光景,较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尤为奇险。我原不要鼓吹一种狭隘的国家思想,但邻邦既有那种侵略的态度,我们也不得不作自卫的准备。抵抗强暴,正是一种正义。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不相信消极的无抵抗,有实现的可能。"[5]由这段最直接的感受引发的论述,不难看出,俞平伯的思想比之当时的当政者来不知要高明多少。要是当时举国上下都能同心同德,一致警惕日本的侵略野心,抗战中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日本一面正加强侵略意识,而中国一面却在嚷嚷不抵抗,不遭侵略有待何日?
1922年7月31日,俞平伯到达美国旧金山,8月7日动身去芝加哥,8月10日到,即换车去华盛顿,11日到。这次美国之行比留学英国的时间稍长,10月26日登车离美,取道加拿大回国。10月28日至30日,在火车上横穿加拿大。11月1日上午抵达温哥华。11月2日上午登俄国"皇后号"船,中午即开航。回来的船上俞平伯读了《儒林外史》、《牡丹亭》等书,一路写诗,主要是新体诗。11月19日上午回到上海,下午即回杭州。从离开纽约算起,路上共走了23天。
最妙的是,第二天偕夫人与表妹同游月下老人祠,俞平伯说,"太平洋的风涛澎湃于耳边未远",而今已与家人乘舟"在一杯水的西湖中"清游,遂有一种轻松感。"非但不用我张罗,并且不用我说话,甚而至于不用我去想。其滋味有如开笼的飞鸟,脱网的游鱼,仰知天地的广大,俯觉吾身之自在。月余凝想中的好梦,果真捏在手心里,反空空的不自信起来。我唯有惘惘然,’我回来了’。"[6]俞平伯的念家,也真是出了名。由此反证,他一人出门在外,精神上有多么紧张,只有回到了家,才得到彻底的放松。
这年年底,俞平伯在北京校对顾颉刚请人抄写的《红楼梦辨》书稿。
1923年4月,《红楼梦辨》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俞平伯时年24岁。
次年2月27日,俞平伯在杭州城头巷寓所做了一篇《重刊〈浮生六记〉序》,文中详细论述了对"文心之妙"的理解。他说: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的创作尤为明显。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却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言微中。……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7]
这正是具备诗人气质的人才能具有的观点。他认为,文心之妙,正在这不"离"不"着"之间。他之所以一生喜欢《浮生六记》,也可称之为诗人气质独具的表现之一。
4. 谈文艺问题
俞平伯这次的北美之行,除第一位的考察教育之外,一路上写诗写信自是不可免的。他还挤出时间写了篇文艺论文,即《常识的文艺谈》。此文初次发表在1923年4月《小说月报》14卷第4号上,题为《文艺杂论》。1924年收入《剑鞘》时,改为此题。《剑鞘》是俞平伯与叶圣陶合著的一部散文集。从题目也可看出,"杂论"也好,"常识"也好,都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理论著作,所以首发于《小说月报》上,并作为一般散文收入散文集。可以说,它是篇介于散文与论说之间的文艺性随笔,但不乏自己文艺观点的阐述。文章共分八节,约有万字,其中第五节不太长,却是全文中较为突出而生动多趣的:
文艺的本身不但找不出目的、标准来,且也没有尽然分明对象。我们平常说生活是文学的对象,这虽不甚错,但究竟还不密合真相。拿生活做文学的对象,仿佛文学和生活是两个分立的;而其实文学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它的自动的表现。我在《诗的进化的还原论》上说: "诗是人生表现出来的一部分,并非另有一物却拿它来表现人生的。"现在的意思也正是如此。人生真相,只有从自己反射出来的影子里去窥测,不能拿外物来说明。我们若不承认文学是生活的一部分,怎么能解释"文学是人生的表现"这个判断呢?譬如树上开着美丽的花,自然花是树的生命的表现,但花自己也是生命,并非花是一物,根条株叶各另是一物,而整个的树又是一物。他们自己分不开,因我们说话时的便利硬分割了。分割原有它的意义,只是不可太严刻了。所以说文学以生活为对象,通常时并无妨碍;但如仔细研究,则知此语尚不免有语病,充其量,将使人觉得文学只是描写批评生活的工具,而忘了文学自身便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区别,虽文字上相差极微,关系却很大。因为如只把文学当做表现生活的工具,一方面会养成一种冷酷旁观的态度,一方面又会在涂炭之中建起缥缈空虚的乐园。这正是文艺界空虚、衰落的光景。诗神原有歌哭的自由,只是我们总不希望它永远闭着眼,更不希望它以金枷玉锁终其身。歌哭原是自由的,只是请--请您睁开眼罢!睁开眼之后,她沉沦在生活的旋涡里去了,便永拥恋着那人生了![8]
这篇寓论说于文艺的文章,把文艺与人生的关系,做了深入浅出的分析,以树的花叶根枝做比喻,让人在文艺欣赏之中,理解了二者之间相互的内在联系,不能不说是篇普及性的好文章。当然,这只是全文中的一节,还不能以点概全。文中警句甚多,如第6节中说: "作者必浸在社会中间,忘了社会的影响,然后他的作品方才有真的社会的价值。若站在社会外边,去迎合社会,则反而把价值丧失了。"这种深入社会的观点,至今看来,仍是十分精辟而可贵的。又如第7节中说道: "他们实在太拘执,且把轻重颠倒了。他们常常说,不修饰不成为文艺,而不知道虚伪、矫揉造作的文艺,其价值远逊于一句老实真挚的话。有人以为新诗不是诗,只是白话罢了。我不能对他说什么。因我觉得,做了人痛痛快快把要说的说出,就很够了,定要争来做诗人,不是傻瓜吗?"看来都是大白话,然而又多么实实在在!同时却已简明地表露了自己的创作观。关于文艺与修辞的关系,他也进行简要的论述,第7节中还说: "我再申论文艺与修辞的关系。修辞为解析文艺而有,文艺不必定守修辞的律令。"
总之,俞平伯的北美之行还是很有收获的。仅就《常识的文艺谈》而言,也足以说不虚此行。
5. 太平洋归途
1922年11月1日上午,俞平伯到达加拿大的温哥华,下午即将行李送上俄国"皇后号"船,然后去公园一游。11月2日凌晨,他还在旅馆做了一首新诗《没有我底分儿》,此诗先在《诗》杂志上发表,后收入他的诗集《西还》。这天上午登船,中午即起锚开航了。这次归航的心情,似与欧游归航有所不同。11月3日在船上先读《儒林外史》,下午又读英国作家凯本德的《爱之成年》,心情虽亦无聊,却比上次归途似乎麻木得多,"归心"好像不如上次那么"似箭"了。他自己的感受就是有所不同,所以这天的日记这样写道: "此次舟中与上次欧游归途心境不同。前凝盼船到上海,此则无所可否,船上固甚闷,但亦并不想如何也。心绪如斯颓暮,可惊之至。"为何如此,一时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想通。
11月4日,俞平伯又读《牡丹亭》,从他读书的杂乱,也可看出其心绪之不宁。所以1月5日的日记写道: "听碧浪打窗,又是欧游景况。翻阅旧日记,为之怅然。昔游闲而焦烦,此次则沉闷,虽亦盼到吴淞而显得麻木,殆一次不如一次了。"他自己也发现情绪有点麻木,而认为是每况愈下,不免有些颓伤。
11月6日,俞平伯在船上做了一首七绝,题为《太平洋归舟》。
无际云寒泼墨鲜,长风撼海乱于烟。
莫嫌后浪催前浪,颜色苍苍似往年。
这首诗也正是俞平伯麻木颓伤情绪的一种表现。这种莫名的情绪当然首先来自海上的孤独,其次还因为是第二次经历这种孤独。
11月16日,离吴淞还有两日的旅程,俞平伯又得七绝一首:
家山傍到夕阳红,寒夜苍波色愈浓。
清梦随人最多事,醒来犹自话喁喁。
这首诗略有近乡情更怯的味道。11月18日,船终于停泊在吴淞了,俞平伯做了一首新诗,题为《西还前夜偶成》。
船儿动着,
只我最爱睡,
一天要睡去大半天。
船儿泊着,
只我睡不着,
一夜睡不到小半夜。
这首诗全是大白话、大实话,却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对偶齐整而一无修饰,言之有物而十分感人。海洋上漂泊了十七八天,如从离开纽约算起,则归途共23天,也比欧游归途短得多。11月9日上午,船停靠在上海新关码头。他下午即乘火车赶回杭州,与家人团聚。此时的俞平伯仍然西装革履,在他的小舅子许宝骙眼里留下的印象却十分别致与深刻: "兄西装革履,持一硬木手杖,有翩翩洋少之仪表。又购带五分钱小丛书多种,有莎翁戏剧故事及《福尔摩斯探案集》等,分赠余及七弟,皆大欢喜。"回到家的喜悦与放松,俞平伯自是不用多说。
注释
[1]载1920年2月18日《北大月刊》。
[2]载1922年3月7日《时事新报·学灯》。
[3]载《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4期。
[4]载1922年3月7日《时事新报·学灯》。
[5]俞平伯: 《俞平伯全集》(第2卷),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38-539页。
[6]同上书,第168页。
[7]同上书,第98页。
[8]同上书,第3卷,第617-6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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