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 蒙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精神病人认定自己是一朵蘑菇,蹲在树下不肯进屋,下雨了也不肯进屋。于是医生也陪蹲在那里,并回答病人的提问说,自己也是一朵蘑菇。医生进屋,证明蘑菇也需要躲雨。于是病人随着进入室内。
不知道故事的原旨是否在于称道医师的“循循善诱”。我们却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它一番。“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有“我”之前和之后,“我”在哪里?“我”与“物”有什么对应的、等值的或相通的关系?这实在是一个本初的,令人不安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自我意识”就是“自我不安意识”,没有自我意识的万物,是没有这种不安的。解答不了这些问题,甚至使人无法心安理得地在室内避雨。
人与物、与自然界的分离来自人的自我意识,又构成自我意识的最初内容。自我意识使人确认了自己的不同于物,自己的有别于物的存在。自我意识又使人对“我”提出了无数疑难问题。难矣哉,自我意识!人是生活在物的自然的世界之中的,自然物比人更永久,自然界比人的活动范围更广阔,这很可能是一个原因,使人们热衷于从自然物中找到“我”,找到人的永恒的实体、本源、象征(符号)与归宿。如果找到了,“我”就不那么孤独和短暂了,这是人与物、人与世界、人与永恒的认同,这会带来多少满足与慰藉!
中外古人都倾向于首先把人与星星联系乃至等同起来。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孩》中,女孩回忆祖母告诉过她,天上落下一个星星就是死了一个人。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诸葛亮观星相而知人事……等等。
而贾宝玉的对应物是一块石头,从大荒山青梗峰无稽崖来,到大荒山青梗峰无稽崖去。这样一个别致的象征实体,与其说令人悲凉不如说令人平安,平静。人和石,这是“我”与自然物的第一层对应关系。
石头包括了玉,而且是通灵宝玉。因为它已经过了神——女娲的锻炼,虽然无材补天,却已通了灵性。“宝玉者宝玉也”(《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就是“我”。石与“宝玉”,人的宝玉与物的宝玉,这就构成了“我”与自然物的另一个层次的矛盾统一。
贾宝玉衔玉而生,离奇的处理表现了宿命的先验性。当“我”与对于“我”来说是先验的存在——自然物联结起来的时候,“我”面对着的是无可讨论的宿命,“宝玉”是生就的。同时,这一情节也表达了与生俱来的对于“我”的寻找,与生俱来的给有关“我”的种种疑问提供答案的愿望。“我”的本质是玉,玉的本质是石。好不好?
而这种本质是假想的,虚构的。这就是说,“我”是存在于世界上的。“我”又是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