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者给探春起别号“蕉下客”,黛玉又拿“蕉叶覆鹿”取笑她,此中是有深意呢?还是“只取字面意思来打趣”?笔者认为,“名者,实之宾也”,名实必符;别号是能指符号,符号之下,必有与之相符的所指。这所指,就是探春的本质特征,就是作者塑造这一形象的基准、定格。所以首先要认清“蕉下客”的所指。
且看“蕉叶覆鹿”这个前文本的本义,《列子·周穆王》篇讲个故事:
郑人有薪(砍柴)于野者,遇骇鹿,御(迎)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坑)中,覆之以蕉(同樵)。不胜其喜。俄而遗(忘)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按)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入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他真在做梦)。”室人曰:“若(你)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耶?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甘心)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狱官)。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瞎说是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认)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信)士师之言可也。”
《列子·周穆王》篇说“古莽之国”,“以梦中所为者实,觉(醒)之所见者妄”;“中央之国”,“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接着述说蕉叶覆鹿的故事,这个故事进一步说,连梦与觉也是难分辨的,既然不知何者是梦,何者是觉,那么也就不知何者是真实的,何者是虚妄的;也就不知何者是失,何者是得。以此比喻人世梦觉难辨,真假杂陈,虚实变幻,得失无常。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评解”云:“盖列子书与佛经同意,以梦觉比真妄。谓以真为真,以妄为妄,都非。即真即妄,即妄即真,真妄两忘,方是《列》《庄》之文。”此解甚是,梦觉是喻体,真妄是本体;真妄两忘,得失两忘,是蕉叶覆鹿故事的真义。后世也多以此义入诗。宋周必大《益公题跋》十一《题与王洋手书》:“刍狗已陈,岂应复盛箧衍,蕉鹿虽在,未知其为彼梦耶?”蕉鹿之事不过是虚妄的梦幻。金段成己《张信夫梦庵》诗:“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蕉鹿竞争为。”世上的名利地位等物欲都是引人入迷途的,但人们均未觉悟,象争鹿那样纷纷投入竞争,无论得失,均是梦幻虚妄。贡师泰《寄静庵上人》诗:“世事同蕉鹿,人心类棘猴。”人心象棘端(如针尖)上刻的猴儿那样狭小,你争我夺,患得患失,这是《庄》《列》所不赞成的。明宋濂《崆峒雪樵赋》:“既消摇而咏归,忘蕉鹿于今昔。”忘蕉鹿就是真妄两忘,得失两忘,不为物累,不为欲牵,便能精神自由逍遥,这是《庄》《列》所主张的。
“蕉下客”的所指既已明了,读者可以据此循名责实,用蕉叶覆鹿故事去省察和观照探春,用蕉鹿难求的思想去透视和把握她的本质特征。这确实是作者提供给读者洞察探春的一个窗口,可惜以往人们没有去领会,有负作者苦心。探春不是黛玉取笑的那只被“竞争”的鹿,而是竞争鹿之得失的薪者和路人,他们被卷入物欲的旋涡中,得失的纠葛中,真妄的幻境中而不能自拔。探春就是那种不能“忘蕉鹿”的人,是那种“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蕉鹿竞争为”的竞争者。在贾府大观园这个舞台上,探春扮演的是那种“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她的自我设计是,既作“处名攻利敌之场”的雄才,又是栖处词坛吟社里的雅士(参见她的结诗社帖)。鹿之得失,仅寓言之耳,其寓意深广,揆端推类,反映在探春身上,则她在诸如嫡庶、尊卑、主奴、是非、宠辱、利弊、义利、治乱、兴衰、胜败等方面都要辨个分明,察个究竟,讨个公断,有个依准,争个高低。她事事处处都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刚毅锐敏,精细认真,毫不含胡,决不退让。下面分别看看她的具体表现。
一、在主奴关系上的争竞
这主要表现于主子权威的争竞。管家主子的权威一向受到管事奶奶们的挑战,后者虽是奴才,却也不是等闲之辈。王熙凤那样厉害,却深有感触地说:“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16回)鸳鸯也曾就凤姐儿的处境感慨说:“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71回)平儿也当面正告众媳妇们:“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55回)
就在这种形势下,凤姐因小月不能理事。探春和李纨便受王夫人委托到议事厅暂代凤姐理家。主奴之间树权威与削权威营私利的矛盾斗争在新情况下展开了。“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其中吴新登媳妇上演的“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就是突出体现。适逢探春的舅舅、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该赏多少体恤银呢?若按公法,即“按着旧规矩”和援“旧例”,“外头的”赏40两,“家里的”赏20两;赵国基是“家里的”该赏20两。若按私情,则可模糊“外头”与“家里”的界限赏40两(李纨持此办法),或者编个“现买葬地”的特殊理由,赏60两。吴新登媳妇具体经办此事,旧规矩、旧例她都知道,且经办过,“旧帐”她也经管着,她本该按公法办理,只须报告给探春就行了,赵姨娘有怨,由她们承担。可她不,“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她把这矛盾推给探春。这极厉害的一着棋,使探春处于进退维谷、腹背受敌的两难境地;如果按公法给20两,她们就会轻易地造舆论说她不认亲娘亲舅,绝情无义。赵姨娘也会吵闹,从道德人格上损害她,使之难以建立权威,从而“治倒”她。如果徇私情给40两或更多,那就破坏了公法,破坏了“祖宗手里旧规矩”,就是“犯法违理”。这个罪名谁也担当不起。管家而不循理法规矩,那就不能管家就要失掉管家的职务和权威。此事王夫人已知,“叫回姑娘奶奶来”。她在看着探春怎么办;她可是踹赵姨娘头的首要,她可是不情愿对赵姨娘徇私情。管家权是她委任的,顺其心则予,拂其意则夺,“敏探春”岂能不知就里,所以她宁可绝情而必依家规。促使探春做出这种选择决断的心理依据,主要是她要争竞权利地位。吴新登媳妇发动的这场挑战,分公法和私情两路,探春用公法将吴击溃,可赵姨娘又从私情一路攻上来了。事情的结果,自然还是赵姨娘争讲不过探春。
在这场初试锋芒的较量中,主使探春行为的动机就是要树主子权威,就是要以法(家规)以势压倒奴才和半奴才。能否达到这个目标有个比照,就是能否达到凤姐儿的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她的程度。她回击吴新登媳妇时说:“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她要在众奴字号管家奶奶的心中口中争个与凤姐儿同样利害同等威严的等价地位。平儿说:“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探舂果然当下就免了宝玉、环儿、兰儿每位8两银子的上学补贴。凤姐儿没行到的,她能行到,显出比凤姐儿还胜一筹。探春“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其中就有“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凤姐儿自己为了暂避矛盾,宁愿让探春“先拿我开端”,趁势革除些宿弊,因而把探春放出一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