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勇进
据有关报载,《红楼梦》研究又取得了耸人听闻的红学新成果。有人从书的背后读出了一部血泪情仇史,然后象走下山来的查拉图斯特拉一样,向世宣告:“二百年来只有戚蓼生和我读懂了《红楼梦》!”此语真足石破天惊。然则是耶?非耶?找来霍国玲姐弟《红楼解梦》一读便知。读后,只觉错谬百出,牵强附会,多以离奇想象代替严密论证,今试就其中的一些明显谬误,驳论如下:
1、 隐写雍正还是厚诬雪芹
霍氏《红楼解梦》认为《红楼梦》中隐写了这样一段秘史:黛玉及书中众女的原型为一名唤竺香玉的女子,其与曹天(即雪芹)为竹马之好,后竺被雍正选入宫,两年后册立为后,与雪芹合谋害死雍正。乾隆即位,竺香玉出家为尼,雪芹时时造访,九年后香玉产下一子,事发,香玉自缢,雪芹惧祸而走,后将此血泪情仇史以小说的形式隐写下来,即为今日大家所读之《红楼梦》。霍氏索隐出的这段秘史不可谓不离奇曲折,它的论证也十分复杂繁琐,然而繁琐并不等于严密,事实上霍氏的论证绝大多数站不住脚。
例如,霍氏为证明《红楼梦》隐写了秘史,从书中发现了所谓的分身法,认为小说中很多人物身上隐写着历史真实人物。如雍正,他就被隐写在小说中一系列反面人物身上。我们不妨就以霍氏对隐写雍正的分析为例,看看所谓的分身法是否成立。
霍氏以为隐写雍正最多的是贾雨村。按照霍氏的分析,贾雨是“假语”的谐音,这是在骂雍正好说假话,雨村是“语村”的谐音,是暗骂雍正语言粗村,以此隐骂雍正没有教养。而“胡州人士”是借此暗指此人是中国北方一代胡人的后代。贾雨村娶走了甄家的丫鬟娇杏,后又扶正为夫人,是暗指雍正娶走了曹家的丫鬟香玉,后又册封为皇后。
霍氏的这一番推断乍一看似也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贾雨村”三字所谐者乃假语村言,它的寓意,甲戌本第一回一条脂批已说得清清楚楚:“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是指整部小说属虚空幻设的假话,不可当真,非谓雍正言语粗村,没有教养。实则雍正自幼受严格教育,45岁始继皇位,继位前有充分的学习时间,熟悉满汉文化,亦曾研习佛家经典,且擅长书法,总之雍正帝绝非无学之辈,更非言语粗村没有教养,雪芹即使要骂雍正也不会如此不顾事实,这完全是霍氏想当然的推断再有,所谓“胡州人士”,甲戌本此句旁侧批已批得清清楚楚:“胡诌也”,霍氏又偏偏自作解人,另起炉灶,弄出个北方胡人的后代,尤其不可解者。霍氏谓雨村娶走娇杏并将其扶正系指雍正娶走香玉又将其册封为后,若据是说,则娇杏之名所谐“侥幸”二字又将着落在何处?难道雪芹意中视香玉被立为后为侥幸之事?与此相类的是,霍氏分析雨村所吟“玉在中求善价”时云:
联中之玉隐指黛玉,联中之价与贾通,此贾暗指贾雨村。这么一来,此上联的隐含之意就成了:林黛玉在闺阁中,等待贾雨村出巨资聘娶。
如依霍氏之说,玉指黛玉,价者贾也,系指雨村,那么“玉在中求善价”的“求”字又作何解?霍氏解为“等待”,姑不论此解是否正确,即以“等待”二字而论,那么何者为等待?等待必是指心有所系而待之,表主动态,若如是,则可理解为黛玉原型香玉知道要被选入宫中,于是等待这一天,这便与霍氏意旨不合若说黛玉事前对此茫无所知,那就谈不上等待,总之霍氏即使对此联曲辞说之,也仍无法自圆其说。霍氏用以支持她这种观点的旁证是甲戌本此联旁侧批云:
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据此则玉、钗二字确实指黛玉、宝钗。其实这一点可作如下理解,即此联从小说的情节层面来说,是雨村藉此联嵌入己名吟哦己志,从寓言层面来说,是先于此处点出此书假语村言中双峰并峙的两个重要角色的名字。之所以可以这样理解,是因为小说中贾雨村这个形象的意味十分复杂,绝非“反面人物”四字可以概括,他还承担着线索人物,揭示红楼故事寓言题旨的功能。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冷子兴言及宝玉,多讥嘲之语,被雨村“罕然厉色”止住,道“大约政老爹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接下来便发了“天地生人”一大段议论,识见极为不凡。正因如此,即使是脂批,多目雨村为奸雄,亦有“写雨村真是个英雄”、“写雨村真令人爽快”(甲戌本第一回侧批)等赞语,
又据霍氏它处所云,脂砚斋系与雪芹合作,借批语形式揭露小说谜底的重要角色,则此处脂批对雪芹切齿痛恨之雍正如此褒赞又是何道理?又据霍氏之说,雨村系指雍正,宝玉系指雪芹,我们岂不要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推论出只有雍正皇帝才是雪芹真正知音这样的奇谈怪论?
除了贾雨村以外,《解梦》一书认为薛蟠也隐写了雍正,理由有三1).薛蟠之“蟠”,实隐“龙”字,因古人诗中有“光芒冲斗耀,灵异卫龙蟠”句,利用射覆法去解,可知蟠字实隐一龙字(2).薛蟠承袭祖业,是领取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商。内府帑银即国库银两,“皇商”谐音“皇上”,由此可知,在薛蟠身上,作者隐写了依靠国库银两为生的皇上——即雍正帝。(3).护官符“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句旁小注有云:“紫薇舍人薛公之后”,霍氏以为紫薇舍人即住在紫薇星上之人,而紫薇星又是天宫所在之地,紫薇星即帝星,人间的皇上被称为天子,自然只有皇上才能配住在紫薇宫中。由此看来,紫薇舍人实隐指皇上。薛蟠是独生子,不言而喻,他是独一无二的紫薇舍人的继承人,自然亦是皇上。
现在我们就来看这三条理由。第一条,“蟠”字用射覆法解出“龙”字,这种解法并不可靠,关于射覆法,《解梦》一书有专文论说,因此笔者亦拟后文详细辩驳第二条,“内府帑银即国库银两”这种说法并不正确,而以皇商谐音皇上,虽不能说绝对不可,但亦只能算作一条十分不可靠的孤证第三条,关于紫薇舍人的一段分析则大错特错,紫薇舍人实即中书舍人,魏晋时设中书省,至唐开元元年改称紫薇省,原中书舍人即改称紫薇舍人,为撰拟诰敕之专官,根本就不是什么住在紫薇宫的人,霍氏之解属一知半解的妄论。由此可知,薛蟠身上也并没有隐写雍正。
再有,《解梦》一书认为雍正还隐写在贾蓉身上,论证亦繁琐且牵强附会,并由此论点推出两条妙论:一、“作者于小说中令贾蓉之妻秦可卿与公公贾珍私通,这岂不是作者巧妙地给雍正戴上了一顶绿帽子吗?”二、“小说中写宝玉是第四代,长贾蓉一代,这是虚构,作者可以借此谩骂那个隐写的清朝第五代皇帝——你是我侄子。”读此真令人哑然失笑,雪芹一代文豪,何无聊一至于斯,专在此等下流处逞才用智?且霍氏又曾论证贾敬身上也隐写了雍正,这样一来,雪芹岂不又成了雍正的侄子?又据霍氏它处之论证,可卿身上也隐写了黛玉的原型所谓竺香玉者,若如是,则雍正固然戴上了绿帽子,但又置黛玉原型竺香玉于何地?《解梦》一书就是如此推论一番后,下结论说:“《红楼梦》作者,应该属于‘有求不遂于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的那种,因为在《红楼梦》中,有相当可观的篇章是用来骂人,糟蹋人的。”这就是号称开创红学研究新纪元的《红楼解梦》的伟大创见。
2、 披龙腰玉与百家姓
《红楼解梦》隐写秘史说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宁国府隐写了清皇宫。关于这一点,增订版《红楼解梦》第二集撰有《宁国府实隐清皇宫》一文,作了专门论证。
《宁》文的论证,主要从宁国府的府邸建置入手,指出《红楼梦》中的宁国府门深九重,有逾清代的建置规定,且宁国府的九重门庭与清皇宫的布局非常相似,由此推断宁国府隐写了清宫。霍氏在指出宁国府门深九重后,提出疑问说:“曹雪芹……能写出贵妃省亲的礼仪细节,为什么写到宁府祭祖时竟一下子写出门深九重?用偶尔的疏忽作解释是难以服人的。然而以他这样一个精细的作家来说,写出这样明显犯忌的笔墨又是为了什么呢?”霍氏提出这样的疑问,是要引出这样一个答案:为了隐写清宫。但问题是,既曰雪芹这样写是“明显犯忌”,则其何以还敢将其形诸笔墨?
与此相似的是,《宁》文对《红楼梦》中“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一节典制文字加以分析,认为宁国府祭祀方式揉合了满汉两种祭法,这种看法也不无道理,但霍氏认为《红楼梦》这样写是为给故事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隐写当时历史,这就难说了。众所周知,《西游记》所叙述的神魔故事的历史背景是在唐代,但小说中却出现了明代的职官名称,可见中国古代小说作者在创作小说时写入自身所处时代的职官典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再有,《红楼梦》中祭宗祠这一回中写到正殿里悬着的宁荣二祖的遗影,人民文学版的《红楼梦》有“皆是披蟒腰玉”一语,《宁》文认为这是绝对错误的,此句只能以庚辰本的“皆是披龙腰玉”为准。理由是,写披龙腰玉,便点明了宁荣二祖的帝王身份,而写作披蟒腰玉,二公的身份便只是重臣显贵,《宁》文又强调说:“难怪批书人脂砚斋曾谆谆告诫读者及传抄者:‘此书一句不能丢,一字不能改’,其深意大概就在于此等地方吧!此处虽只一字之差,却改掉了作者写此书的宗旨。这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段话看似有力,实则经不起推敲。首先,脂批所云“此书一句不能丢,一字不能改”,不过是讲《红楼梦》艺术价值极高的夸张说法,并不可如此坐实理解。否则,试问一句,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诸多《石头记》钞本哪一种是绝对正确,一句不能丢一字不能改的呢?是庚辰本吗?这里《宁》文强调书中应为“披龙腰玉”时是以庚辰本为准,但在它处行文中,将通行版本中宝钗所作谜底为更香的灯谜诗定为黛玉所作时,则又以梦稿本为准,可见即使是《解梦》一书自己在索隐秘史时,也并无一种一字不可改的底本为准,这里抬出这条脂批来支持自己,就不是十分有力了其次,若一定以霍氏所云“披龙腰玉”为准,试问,如此越之文字曹公又岂敢公然书之?不要忘了,雪芹正生活在文网森严的时代,且又如何瞒得过当时众多读者中的明眼人,如己卯本抄写的主持者怡亲王弘晓?
更为不合情理的是,《宁》文对《红楼梦》中祭宗祀一回中“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一联的分析:
仅此长联业已透出,贾氏宗祠实当为清皇室家庙。请看上联中‘兆姓赖保育之恩’中的兆姓,其实是泛指全国各族人民而言。众所周知,‘百姓’即百家之姓,只有汉族才用‘百家姓’。而中国是由几十个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作者以‘兆姓’将此作了高度的概括。试想,能给予‘兆姓’以‘保育之恩’的,不是皇家,更指何人?!再看下联中的‘功名贯天’。‘功名’是指官爵,‘功名贯天’则是说这个家族的官运可以直贯云天,高与天齐。这就厉害了,在封建帝王时代,谁人的‘功名’地位可以直贯云天?不是皇家,又能更属何人?!
霍氏牵强附会的老毛病又犯了。如果“功名贯天”便是指皇家,那么古今以来在门上贴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对联的是不是也是以皇上自居呢?寿比南山不就是万岁万万岁的意思吗?而所谓“兆姓泛指全国各族人民”云云,且不说它那拐了八道弯儿的推理多么可笑,单只“只有汉族才用‘百家姓’”一语就违背了最起码的常识,如区区在下便不是汉族,霍氏是否连本人使用百家姓中孙姓的权力也要剥夺呢?百家姓中有些姓本就自少数民族而来,如呼延、宇文、慕容等,而少数民族使用百家姓在清代也不少见,霍氏就是在这个违背了起码常识的前提下七拐八拐地推出了“兆姓泛指全国各族人民”的结论的,可见,有的人为了牵强附会,什么信口开河的话都可以说。
3、 妙玉何曾作寡妇
《红楼解梦》因不懂文史知识和牵强附会犯下的种种错误,不仅体现于它对史料、脂批、以及《红楼梦》故事情节的分析,而且还表现在对《红楼梦》中诗词曲赋的分析上。
如《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此回有《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诗,其中妙玉所作的十几句诗中有这样几句: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解梦》一书从这几句诗中推断出这样一个事实,即妙玉隐写了一个年轻而富贵的寡妇。它是这样推断的:“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两句隐写了竺香玉的名字,因为诗中有香、玉的字样,且“篆”字中可拆出一“竹”字,而“竹”谐音“竺”“箫增嫠妇泣”中的“嫠妇”是寡妇的意思,因此这句诗便道破了妙玉的寡妇身份“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中的凤鸳是指凤凰,鸳鸯中的雄鸟,便借它们来喻指男子,因此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妙玉的睡帐中,藏进了一个颇具文彩的男子”,“妙玉的闲屏不闲,其后又藏进了一个漂亮的男子”,总之,这几句诗是说“(妙玉)虽然出家作了尼姑,但却尘念未了,并不甘心寂寞,暗中与一个风度翩翩、颇有文彩的男子相爱。”
此一番推论看似有理,实则大谬。首两句诗中有香、玉的字样,一方面是表意的要求,一方面是因为香、玉二字在表现富贵、优雅等格调的古诗句中,出现频率本就极高,并不能说明它隐写了什么。霍氏在《红楼解梦第二集》中撰有《林黛玉的原型名叫竺香玉》一文,该文从《红楼梦》中搜集了13处含有香、玉二字的诗词曲赋,如“三径香风飘玉蕙”、“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香新荣玉桂”等,用这些来说明作者有意将竺香玉的名字隐写其中。其实霍氏不知,在中国古诗中,一诗内含有香、玉二字的,并非少见,如:《才调集》中有曹唐《仙子洞中有怀刘阮》诗云:“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洞香”,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云:“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李煜《挽辞》云:“玉笥犹残药,香已染尘”,元代刘秉忠《江边梅树》中有“暗香微度玉玲珑”句,及至《西厢记》中“温香软玉抱满怀”……可见在古诗词中同一首内出现香、玉二字并不足为奇,最有力的反证是,深为《红楼解梦》所诟病的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也有这样两句: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第八十九回)。我们是否也要据此推断,高鹗也有意将竺香玉的名字隐写其中呢?可见仅凭“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诗句中有香、玉二字,便认为其中隐写了香玉的名字,这种推证并没有说服力。
再有《解梦》一书认为鸳、凤都是雄鸟,便断定这是指妙玉和一男子相会,这种论证也似是而非。鸳、凤在与鸳、凰对指时固然是指雄鸟,但它们单独使用时却并非如此,而是鸳鸯、凤凰的省称。如杜甫《朝雨》诗云:“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周邦彦《尉迟杯》词云:“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又如李商隐《无题》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古又有凤冠、凤钗、凤旗、凤盖等物称,将上述诗句和名词中的鸳、凤一定要坐实解为雄鸟,反而会闹笑话。最有力的反证是,《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游太虚幻境,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册,关于王熙凤,也有一画一判词,画面是“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若“凤”必得解作雄鸟,则“雌凤”又当作何解?至于这里同时出现鸳、凤二字,一方面是平仄和押韵的要求使然,另一方面,在中国古诗中,也有以鸳、凤对举的写法,如唐朝钱起《长信鸳》诗云:“鸳衾久别难为梦,凤管遥闻更起愁”,又如杜牧《为人题赠》诗云:“和簪抛凤髻,将泪入鸳衾”。可见古诗中向有鸳、凤对举的写例,霍氏不察,而深文周纳,穿凿附会出种种深意,殊为可笑。
再有,“箫增嫠妇泣”系从苏轼《前赤壁赋》中“泣孤舟之嫠妇,舞幽壑之潜蛟”化出,本是用以喻指箫声幽咽,妙玉这里化用其句并其意,谈不上什么隐写寡妇。霍氏不明此句出处,单凭“嫠妇”一词,便想当然地推论一番,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错误的。
《红楼解梦》的作者将妙玉判为寡妇,还有一条硬证,据霍氏云,《红楼梦》第五十回写宝玉到妙玉处讨来一枝梅花,归后赋咏红梅诗,诗中有“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句,孀娥意指寡妇,这两句诗岂不是非常显豁地点出了妙玉的寡妇身份?1但是,翻开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庚辰本为底本校定的《红楼梦》,发现此处宝玉所写的诗句是:“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与霍氏所引并不相同,因手头材料缺乏,笔者一时不能断定霍氏所引据何本而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某一种本子确有“为乞孀娥槛外梅”的写法,其中“孀娥”也一定是“霜娥”的误写,霜娥实即嫦娥,如宋代黄裳《蝶恋花月词》:“俄落盏中如有恋,盏未干时,还见霜娥现”,清代黄景仁《中秋夜雨》诗:“请从乐府歌霜娥,肯向愁人华发”,这里的“霜娥”都是指嫦娥。由此观之,《红楼解梦》将妙玉说成寡妇,说她隐写了竺香玉守寡的一段历史,这种说法根本不成立。
《红楼解梦》中乱解诗词处还有很多,再如,《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所观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七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诗中“可怜绣户侯门女”,《红楼解梦》解作:“可怜这个生于绣户,长在侯门的女子”,又发挥道:“香玉自幼生于绣户。为了向读者透露这一点,作者不仅在书中极口称赞黛玉的刺绣技术,晴雯的织补才能(香玉又一分身),而且还特笔写出一个擅长刺绣的苏州姑娘慧娘,作为香玉才干、特长的补充。”
霍氏又在这里信口开河了,绣户与绣房、绣阁义近,指妇女所居华丽的居室。如鲍照的《拟行路难》诗之三云:“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它跟什么刺绣根本扯不上关系。《解梦》一书作者的古文功底和学术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4、 关于李纨的诗才
《红楼解梦》除因曲解裁割史料、缺少文史常识而致种种舛谬之外,还有因读《红楼梦》读得不细而出的差错。兹举二例:
其一,《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写到元春省亲时,将怡红院悬挂的“红香绿玉”匾,改成“怡红快绿”。元春的这一改动,本系从艺术着眼,“怡红快绿”较原匾确实更显轻灵,不似“红香绿玉”那般质实寡味,但是《解梦》一书却认为这一处描写别具意味:元春所以做这种改动,因为身为雍正帝皇后的元春原型名叫竺香玉,香玉是娘娘的讳,自然不能任人胡叫。
此说孤立地看,似也成立,但是通观《红楼梦》中归省庆元宵这一回,就会发现《解梦》的这种推断并不成立:如果说元春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是因为原匾犯了她的名讳,那么她将“浣葛山庄”改名为“稻香村”又作何解释呢?尤有甚者,黛玉代宝玉所作“有凤来仪”诗中,有“秀玉初成实”、“穿帘碍鼎香”句,在献给元春的这首诗中同时出现了“香”、“玉”的字样,这又当做何解释?
其二,《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写道,一天,探春偶然诗兴大发,邀宝玉、黛玉、宝钗商议建立诗社,李纨走来笑道:
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起兴来。
在“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起兴来”处,有己卯夹批曰:
看他又是一篇文字,分序单传之法也。
由《红楼梦》中的这段叙述和这条脂批,《解梦》生发出如下一番妙论:
笔者认为,脂批中提出的‘分序单传法’是对分身法的具体解释,意思是说:‘作者将那些被隐写的历史人物的经历,分阶段、分方面、分步骤地隐写在一群小说人物身上。每个小说人物,只承担着这个历史人物的一段经历,一种特长。’……通过李纨,作者仅仅隐写了香玉生子后青春丧偶之史实。……因此,作者写李纨不会作诗,却又带头起诗社,似乎不合情理。其实不然,因为李纨背后所隐写的,仍然是那个颇富咏絮之才的香玉,只是由于作者在书中使用了‘分序单传法’,李纨只反映香玉生子后寡居的一段经历,所以作者在小说中写李纨不会作诗。清楚了这点,不仅明白了‘分序单传法’之含意,而且李纨这个不会作诗的竟然带头加入诗社,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经此一番解释,李纨带头加入诗社的确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了,让人奇怪的倒是,《红楼解梦》的作者,恒兀兀以穷年地钻研《红楼梦》十余载,竟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李纨说自己不会作诗,只是谦虚,其实她会作诗呀!在《红楼梦》归省庆元宵一回中,元春省亲,命钗、黛等各题一匾一诗,李纨也写了一首:
文采风流匾额 李纨
秀才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李纨的这首诗,虽不及钗、黛之作,但也还不弱,可见李纨说自己不会作诗,只是说自己写诗不好的谦虚说法,并非真不会作诗。很难想象,一个完全不会作诗的人能作诗社掌坛,品第钗、黛诸人诗作。《红楼解梦》作者既不理会此节,读书又不细,在一个错误前提下想当然地推论一番,得出错误结论,是真足为治学者戒。
5、 红玉、翠金与射覆法
《红楼解梦》不仅索出了雪芹、雍正、黛玉原型间的情仇秘史,而且还索出了黛玉原型的姓名:此人姓竺,名香玉,小名红玉。《红楼解梦第二集》撰有《黛玉原型小名红玉》、《红玉姓竺不姓林》、《林黛玉的原型名叫竺香玉》等文专门对之加以论证,它的论据大体可以归纳如下:
1〉《红楼梦》诗句中多有竹、香、红、玉等字
2〉《红楼梦》中地名、人名、物名多有或隐有竹、香、红、玉字
3〉个别脂批的暗示
4〉射覆法的运用。
现在我们就来看一下上面的这几条论据。首先,霍氏指出《红楼梦》的诗句中多有或隐有竹、香、红、玉等字,这是事实, 如包含有“红”字的诗句有“枉入红尘若许年”、“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桃红柳绿待如何”等,霍氏统计出25首诗词34处使用了“红”字包含“玉”字的有“先上玉人楼”、“玉在中求善价”、“玉为肌骨铁为肠”等,共25首28处一首诗里“红”、“玉”二字都出现的有十几处,“香”、“玉”二字都出现的有13处,诗中含“竹”字的也有十几处再有,霍氏指出《红楼梦》中的地名、人名、物名多有竹、红、香、玉等字,这也是事实,如“红”字,有“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厚底大红鞋”、“大红绸里包袱”以及“千红一窟”茶等,此外《红楼梦》中还用了些和“红”义近的字,如绛、朱、赤、紫等字,而“玉”字则包含在许多人名里,如宝玉、黛玉、妙玉、白玉钏、蒋玉菡等,还有许多人名可以拆出“玉”字,如琥珀、珍珠、瑞、环、珍、琏、琪等。此外,《红楼梦》中还多次写到竹子和竹制品,至于“香”字,《红楼梦》中写到的就更多了,霍氏认为如果将书中“香”字逐一标出,会不下一千个。这一番材料的搜集、统计,足见霍氏用力之深。那么既然霍氏的这些论据都属事实,它们又能否支持霍氏的推断呢?
回答是否定的:不能。不错,《红楼梦》的诗词中红、香、玉等字样不少,但这些诗词多属香艳之类,这几个字出现的频率高些本不足为奇。当然,这种反驳在霍氏看来并不算有力,霍氏在《黛玉原型小名红玉》一文中说到:
有人会说,作者所写诗词曲赋多属香艳之类,诗中出现红啊玉的也是正常现象。笔者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同属香艳诗词,后四十回续书中,却没有一首诗词曲赋中是同时隐着‘红’、‘玉’二字的。虽然有人为《红楼梦》写了续书,但实际上他们却从来未曾看懂过《红楼梦》。因此,他们只能从表面去摹写,而《红楼梦》的灵魂,他们却从未捕捉到。
这一反击,乍一看,很厉害,其实不然。《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没有一首诗词曲赋同时包含“红”、“玉”二字,这不假,但这是因为后四十回中几乎就没有香艳诗词,甚至一般题材的诗词也很少,只有几首不长的骚体诗,所以“同属香艳诗词”这个前提就没了着落,况且后四十回中固然没有一首诗词曲赋同时隐有“红”、“玉”二字,但“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一联却恰好同时含有“香”、“玉”二字。按照霍氏的逻辑,这不恰好证明了后四十回续作者直接指出了黛玉原型名叫香玉,又怎能说他没有读懂《红楼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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