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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泽芳
《红楼梦》的问世,不只是为世人演绎了一部以宝黛恋情为主旋律的封建世家的婚姻悲剧;而且作者以极其酣畅淋漓的笔法描写了一大群形态各异、风姿独具的女性形象,在“使闺阁昭传”的主旨下,谱写了一曲曲女子的赞歌,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人物命运中,揭示了这些女子梦起梦破、难圆难续的人生悲剧。从现实意义讲更能引起大家兴趣的恐怕不是小说的主题,而在于作品中所塑造的那些居于悲剧氛围中的人物形象。如果再切近些说恐怕当推作品为世人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褒贬不一、永远有说不尽的话题的王熙凤形象。这个形象塑造的成功,应归功于作者对她不是静止地、孤立地、片面地刻划,而是按照一定的美学原则和系统结构多角度、全方位、高视野地为我们塑造出了一位立体可感的、开放不朽的、承先启后的艺术典型。因而对于王熙凤的性格结构和性格功能,我们如果能用系统论的原理进行分析的话,势必会促使我们对王熙凤的系统认识同我们进一步认识《红楼梦》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联系得更为实际而贴切些。下面我正是从这个认识出发,从其性格的要素和构成方式、性格的动态开放性、性格的整体功能与部分功能三个方面对王熙凤的性格作一个系统的分析的。

王熙凤的性格要素及结构方式

系统论认为,整个自然界是以系统的形式存在着的有机整体,自然界任何一个客体都是由要素以一定的结构方式组成的系统。人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也具有系统性。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各种要素以一定结构方式组成的系统。

王熙凤的性格就是这样一个由多种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要素有机组合的性格系统,充满灵肉的拼搏,善恶的抗争,美丑的冲突,倨敬的牴牾,荣辱的嬗递,哀乐的消长……

在王熙凤的性格世界里,既有自然属性的一面,也有社会属性的一面。她与贾琏白昼中谈房事,就是追求肉欲的自然本性的表现。曾有脂批曰:“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有‘柳藏鹦鹉话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见甲戌本第七回)这说明凤姐既有“着意于风月”的自然属性,又有“英风俊骨”的社会属性。风月生活作为王熙凤性格结构的一个要素,作者“万万不可”不写,否则,王熙凤便将不成其为王熙凤,就不是她的为人了。但是作者在写她的生理本能的欲求时,又必须写得隐微含蓄,分寸恰当,以免“唐突阿凤声价”,“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她对金钱权势有着更高的欲望,肉感的满足并非她唯一的生活目的。所以,当贾瑞调戏她的时候,她便认为损害了自己的尊严,暗骂他是“禽兽”、“畜生”,并狠狠地惩治了他(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十一、十二回,以下同)。她对宝玉则完全是真挚纯洁的姐弟之情。而她对秦钟,明眼人一看都不难感悟出王熙凤那一片纯真的怜爱之心。可见,王熙凤虽有自然属性的一面,但她毕竟是人,而不是兽。曹雪芹轻轻点出了她的自然属性,却并没有掩盖她的人性。人性与自然属性,并存于凤姐身上而形成一组对立统一的联系。

王熙凤的性格又是善恶兼具的。有关王熙凤的恶迹,明显不过的要数凤姐指使惩治撒泼耍赖的焦大(第七回),“毒设相思局”治死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贾瑞(第十一、十二回),“弄权铁槛寺”收受老尼的银子却弄得金哥一对有情人自缢投河(第十五、十六回)。如果说“凤姐泼醋”打了平儿、死了鲍二媳妇还不算最恶的话(第四十四回),那么“闻秘事”将“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第六十七回至六十九回)则真真是十恶不赦。但这终旧不是她的性格的全部,在她身上也同样具有“善”的本性。“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第五回)这句词,作者突出的是“济”字。“济”当然是善,所以,王熙凤对刘姥姥的捉弄虽可划为恶迹,但她对刘姥姥的接济却应确认为善举,而且是善多于恶,功大于过。当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虽然她们之间谈不上什么至亲,只不过是一种疏远很久的转弯亲罢了,可是凤姐一次就封了二十两银子作赏钱(第六回),待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熙凤虽然听由鸳鸯的主意,在就餐时让刘姥姥用象牙大筷夹鸽子蛋,给刘姥姥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这应算不上什么恶迹,只不过是熙凤和鸳鸯想藉此为贾母及其她夫人、小姐们凑些笑料罢了。直到刘姥姥回家去,熙凤更没忘了替这一村妇多方打点(第四十二回)。由此观之,我们就能更客观地理解判词中的姥姥感恩报德了。王熙凤与平儿的关系,也是善恶兼济的。李纨曾戏称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两只膀子”(第三十九回),以说明她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平儿对王熙凤尽心尽力,王熙凤对平儿信赖倚重。正是基于这种关系,平儿才能替王熙凤发号施令,熙凤也能对平儿言听计从。所以王熙凤待平儿主要以善以仁,而不是以恶以暴。即使“凤姐泼醋”出手打了平儿,但事后却“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又是心酸,又是惭愧,落下泪来,并自认“酒后无德”,当着众人给平儿赔不是(第四十四回)。主子对下人而能如此屈尊俯首,认错赔罪,岂又非善?可见,即便在同一事件上,王熙凤也表现出了善恶两种对立的性格要素。如果再看看她对宝玉、黛玉(高鹗续书当别论)、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的关心照顾,以及跟大观园里大丫头们的关系,那就只有善,而绝少恶了。如她怜惜邢岫烟“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第四十九回)。抄检大观园,作为执行者的王熙凤,却基本站在王善保家的对立面了。对探春的抗抄、晴雯的愤激、入画的哭诉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第七十四回)。所有这些都证明,王熙凤绝非全恶,而是善恶兼具,集其一身,构成又一组对立统一的联系。

从伦理角度来看是善的恶的,从审美角度来看就应该是美的丑的。因之,王熙凤的性格世界,又是美丑具备的。这种美丑对立统一的状态,还同时体现在她的英风俊骨和聪明才智上。如她的慧心妙舌,当她是用于诟詈赵姨娘诓骗尤二姐时,只见秽言秽语,虚情假意,当然是丑的;但当她用于逗笑取乐时,却那么意趣横生、灵活多变、精妙绝伦,能令人在一番酣笑之后得到一种审美的愉悦。她的干练泼辣和杀伐逞威,谋财害命时,表现为心狠手辣,冷酷阴毒,当然是丑的;但当她协理宁国府时,又主要表现为胆识过人,不畏勤劳,把秦可卿的丧事处理得妥善周全,令人钦佩折服,赞叹不已(第十三、十四回)。“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曹雪芹为王熙凤所下的这两句判词,应该是包含着对她的才干的肯定性美学评价的。总之,王熙凤的英风俊骨,聪明才智,具有很大的可塑性,有时表现为丑,有时又表现为美,是一种二重结构。

除了上述灵与肉、善与恶、美与丑的二重结构要素外,王熙凤的其它各种性格、情感要素也都具有二重性质。她待下人骄横跋扈,颐指气使,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则卑恭温顺,俯首贴耳;她在得意时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不得意时便心灰意懒,乃至想抽头退步;她平素行事果断坚决,胆大妄为,一遇上邢夫人便疑虑重重,畏葸难前;她常是一脸庄重尊荣、怡然自得的样子,但又不时露出轻浮浅薄,甚或赧颜生愧;她经常是情致勃发、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但也曾着气含悲,心灰意冷,哀哀哭泣……这还仅仅是我们在前八十回看到的王熙凤,就已经如此复杂丰厚、多姿多采了,如果能看到曹雪芹后半部原稿,我们肯定还可以为王熙凤的性格结构增添上几种新的要素。

所以,王熙凤的性格,并非是单一的线性结构,而是复杂的网络结构,是由一组组相互对立统一的要素组成的。构成王熙凤性格结构的诸要素,按照一定的方式,集合于王熙凤内在的性格核心,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王熙凤的性格核心,便是她的权势欲和金钱欲,她的所有性格表象,情感波动,都由她的权势欲和金钱欲衍生、支配,都因金钱权势的得失而转化,而向着两极辐射。她作恶,固然是为攫取金钱、权势;行善,则因她有钱有势。她骄横跋扈,颐指气使,是在运用权势,让人服服贴贴;她卑恭温顺,俯首贴耳,是在邀怜取宠,巩固权势。她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怡然自得,情致勃发,是顺利得势时的表现;她心灰意懒,畏葸难前,赧颜生愧,着气含悲,是受挫失势时的表露。正是这种对金钱和权势的无穷贪欲构成了王熙凤性格的稳定性因素。她的各种性格要素,均以她的权势欲、金钱欲为核心,互相联系,互相转化,互为因果,组合成为一个复杂有序的性格系统。

王熙凤性格的动态开放性

系统论告诉我们,自然界的任何一个客体都是动态的开放系统,都与外界进行着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系统的开放性,指系统与外部社会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系统的动态性指在一定环境作用下,系统结构内部各要素的相互作用。用系统论的这个观点来考察王熙凤我们就又会发现:王熙凤的性格,不仅是一个由多种对立的要素组成的复杂结构,而且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结构。她不断地与环境之间发生信息输入和输出的作用,使结构内部诸要素经常处于自组织运动中,不断转化、变异、发展与消亡。

我们前面谈到,王熙凤的性格世界是充满各种内在矛盾的复杂集合体。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是静态的封闭系统,而必然是动态的开放系统。因为,作者只有把她放在多种多样的典型环境中,写出她的性格的可塑性和变异性来,方能写出她的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所以,她让王熙凤的性格始终处于开放的、运动的状态,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面对着不同的对象,其性格表象都很不相同。

王熙凤作为封建家族的成员,是贾府这个母系统中的子系统,属于低一层次的系统层次。她的性格的开放性和动态性,首先表现在她始终与她所处的那个贵族家庭的兴衰存亡同步发展,充分显示了部分与整体,子系统与母系统之间相依和相互作用的关系。她的专横跋扈,奢糜无度,激化了贾府的内部矛盾,加速了贾府的消亡。而贾府由盛而衰的演变,又促成了她性格的演变。与贾府的兴盛——衰微——瓦解的过程一致,王熙凤的性格也发生了强横——消歇——绝望的变异。“一从二令三人木”正标示了她性格发展的这三个阶段。在贾府处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鼎盛时期,王熙凤作为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声势煊赫,威重令行,因而骄纵强横,不可一世。“弄权铁槛寺”就是这一性格的集中表现。曹雪芹在回目中特别标明“弄权”二字,正是要揭示王熙凤倚仗家族豪势,玩弄手中权力的强横性格。离开了有所倚和权在手这两个特定的条件,王熙凤便将“弄权”不成,她的强横便将无所皈依,失去现实的可能性。所以王熙凤的骄纵强横,不可一世,是与贾府的鼎盛同步的。第五十五回以后,贾府内部各种矛盾相继爆发,家道逐步滑向衰微,王熙凤因为马道婆的魔法和几次小产所摧,其身心已明显交瘁,部分权力不得不被探春、李纨所取代。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贾府的架子尚未甚倒,王熙凤也在强支硬撑,依然有其强横的一面,但毕竟已声威消歇,意懒心灰,觅求抽头退步了。第五十五回中写道,正因小产而不能主事的王熙凤,对素来就鄙薄的赵姨娘,因其兄赵国基没了而一改昔日的刻薄抠索,吩咐代掌家事的李纨、探春改改旧例,为赵姨娘多添些银两,“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个人情”。第六十一回写道俏平儿为凤姐判冤决狱而相劝“得放手时须放手”时,凤姐也只好说:“随你们罢!没得怄气。”第七十一回,王熙凤因受了邢夫人的气后“不觉得一阵心灰,落下泪来。”这些表现都反映出她的意懒心灰、觅求抽头退步的思想情感,见出了她性格的变异。在抄检大观园时,她甚至对王夫人指派的事也采取了消极、敷衍的态度,大不似以前那么热心卖力、杀伐决断、骄悍飞扬了。

第三阶段,应该是在曹雪芹后半部原稿,但透过前八十回的暗示,仍可窥其大概。这时贾府业已家亡人散,土崩瓦解,王熙凤在这场灾难中跌得最重,遭遇最惨。她先是获罪系狱,与宝玉共领着“寒冬噎酸韭,雪夜围破毡”的饥寒交迫生活,出狱后亦为家人所不齿,干着扫雪之类的苦役,旋即被丈夫休弃。“哭向金陵”这样的惨败巨变带给王熙凤的只能是绝望、凄苦、眼泪。因此,可以说王熙凤伴着贾府的兴衰走过了她的人生历程,完成了她由强横到消歇到绝望的性格发展史,它印上的是时间的明显轨迹,主要表现为性格的时间变异性。

王熙凤性格的开放性和动态性,也表现在她能因人因事因境而异,呈现出不同的神情风貌,彪炳出不同的性格要素。前面所列她的各组矛盾统一的性格表象,就多半是这种变异的结果。比如,她在初进荣国府的刘姥姥面前,有意装腔作势,显得那样庄重雍容;而在贾蓉和众姊妹面前又是那样的随和开放,不时地洋溢着欢声笑语和打情骂俏情调。在“凤姐泼醋”那回里,她对小丫头、鲍二媳妇、平儿,出手就打,何等骄悍泼辣!可是,一旦贾琏倚酒逞威,拔剑故意要杀她时,便也畏惧三分,“不似先前那般泼了”,忙哭着跑到贾母跟前求救。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向凤姐问起赵姨娘、周姨娘月例银子的事,王熙凤虽然心中有气,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听王夫人示下”,这是多么恭顺虔敬!但当她一离开王夫人,走至穿廊,便立刻变脸作色,“把袖子挽了几挽,踢着那角门的门槛子”,恶言恶语地骂起赵姨娘来:“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作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如此大逞淫威,凶相毕露。请看,在不同的环境里,面对不同的对象,王熙凤的性格表现出了多大的差异。

如果说以上是不同序列的空间变异的话,在同一序列中,王熙凤的性格也因对象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空间变异性。

比如,对待同是姐弟关系的宝玉、贾环、一个处处偏爱关心,出之以慈,融之于情;一个则虽有姐弟情,却又常常传递出呵斥训责多于宠爱关怀,处处出之以严的信息,要追究其原因,恐怕要从封建家族的嫡庶观去寻找答案。

对待同是姊妹关系的宝钗、黛玉、探春等人,虽然其才情不相上下,风姿各具特色,慧心彪炳千秋,但终因现实的原因,王熙凤同她们的相处又表现出不同特色:对黛玉是先热后冷,对宝钗则是先冷后热,对探春则是不冷不热。

对待同是亲眷的贾瑞和秦钟,一个因“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最终让这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命丧黄泉;一个因是贾母认为是“重孙中第一个得意人”秦可卿的弟弟,又是自己所宠爱的宝玉结交的朋友,见其风流俊俏,“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这孩子的手,叫他身边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待下人拿了一匹尽头,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作赠礼时,“凤姐还说简薄些”(第七回),这还只是刚见面,以后的关爱更不在话下。

对待同是恩人的焦大和张道士,一个因为自恃有恩于荣国府而撒泼耍赖时,王熙凤是毫不顾及那些情分的,指使下人“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一个虽然是道士,但因其最能洞察世情,企望着能从贾府中获得某些依靠而处处谨慎,故而王熙凤对其也还之以礼。王熙凤能这样不同对待,大概还要寻求他们二人各自的心态变化:一个自迷于有功,而深陷“此山中”不能自拔,一个则以“静虚”相警,超然于外物之上,全然一介“旁观者”的道人形象,却又实实在在深入到贾府上下而深得人心。

对待同是情敌的鲍二媳妇和尤二姐,因为情由不一,王熙凤使用的手腕也各不相同。鲍二媳妇是在王熙凤过生日的时候被贾琏趁机勾搭上的姘妇,而且他们的淫事正好又被王熙凤亲自撞见,当然她是不可避免要怒之以火,出之以手,还之以牙了。而尤二姐就不同了,虽然是贾琏于国孝家孝中欺上瞒下而偷娶的二房,但她毕竟属于不合法的合法,故而王熙凤虽有怒气和怨恨,也只好暂避一时,转而以诓骗手法,行虚情假意,而着意于“弄小巧”,使得尤二姐在怨爱难诉中含恨谢世。

至于对待下人、丫鬟、静虚庵的新老道士,王熙凤在与他们的关系中同样也呈现出同一序列中的不同的空间变异性,而展示出极具动态特征和开放特征的可塑性变化。

正是这种性格的可塑性、变异性,组成了王熙凤性格世界中一组组对立统一的要素,构成复杂的性格系统。不管王熙凤性格的时间变异性和空间变异性表现得多么复杂、情态多么不同,但它还是能明显地呈露于性格之外化,容易为我们所识别和把握。

系统论认为,系统不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还存在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系统。看得见摸得着的实际系统,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直接接触的万事万物,它是一种具体的抽象。看不见摸不着的是概念系统,只存在于人的思想中,这便是思维的抽象。以此观察王熙凤的性格变异,我们就可发现:在王熙凤的性格的开放性、动态性中还存在着一种深藏隐蔽的变异——隐含性变异。在这种变异中,其性格表征一致,情态特点相同,但却蕴含着不同的性格内涵和情感内容。这需要我们要用较高的审美思想作深入剖析、烛照幽微,方能窥其肌理,穷其妙趣。就拿王熙凤的风趣谐谑来讲,那是整部《红楼梦》品评过程中极具韵味的了。从表征上看,她的那些妙语趣谈都是相似的,共同展现出她风趣、幽默、机智的性格特点。但实际上都因环境特点的不同而各有情致,独具异响,其性格内涵和情感内容都不同。她常常出口成趣,逗得老祖宗开怀大笑。第三十八回写道,当贾母谈及小时不小心叫木钉把头碰破了头皮时,她则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头儿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看看经她这样一说,原本是一件恼人的尴尬事倒成了一件福寿全沾的美事了。这正是凤姐阿谀奉承、固宠争荣的绝技,贾府上下哪个媳妇丫头能象她这样呢?她在螃蟹宴上和鸳鸯开玩笑,说贾琏要向老太太讨了鸳鸯做小老婆,这就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给自己寻开心了。笑语中包含着对鸳鸯的喜爱与轻贱相融的二重因素,同时也显示了自己奶奶地位的优越(第三十八回)。她取笑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第二十五回)她的这种“诙谐”,挑明了宝黛的爱情关系,起了一定的撮合作用;但又句句炫耀着贾府的高门巨富,透出压人的优越感。她当着平儿,挖苦贾琏“眼馋肚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第十六回)。在赵嬷嬷面前,又嘲弄贾琏“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第十六回)他这番尽声尽情的说笑,流露的是蕴蓄在她内心的妒意,笑里含着酸,乐中茹着苦。抄检大观园,从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的箱中搜出了私信私物,王熙凤读过信,瞅着羞愧惭恨的王善保家的“嘻嘻的笑”,打趣着说:“这倒也好,不用你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第七十四回)。这是拿笑话当枪使,给挑唆生事的王善保家的致命的一击,以发泄她的愤怒。所有这些逗趣取笑,其性格表征都是相同的,但随着环境的改变,又出现了思想感情的变异——隐含性变异,形成新的性格要素。又如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与“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同样是“弄”,但其玩弄艺术又各具特色,前者突出的是倚仗权势而暗受银子,后者突出的是耍弄小巧,通过借剑而清除情海之患,初看起来二者有些相似,以致很难一下子把握住这种微妙的变化。

由此看来,王熙凤的性格不仅是一个由多种要素组成的复杂系统,而且是一个经常处于运动和变化中,与社会生活条件有着广泛而深刻联系的动态的开放系统。    

王熙凤性格的功能

在系统论中,系统的结构与系统的功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范畴。结构是系统内部各要素相互联系和作用的方式,从内部反映系统的性质。而功能则是系统与外部环境相互联系和作用的能力,从外部反映系统的性质。结构是系统功能的内在依据,功能是系统结构的外部表现。不同的结构具有不同的功能;结构的要素不同,功能也不一样。系统结构复杂,与外部进行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换量大,系统的整体性功能就高;系统结构简单,与外部进行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换量小,系统的整体性功能就低。于是,当我们运用系统理论来观察人物形象的功能和意义时,便自然得出了下述结论:多质、多向、多维的性格结构,与外部环境的联系广泛,储存的信息量大,功能就高;单质、单向、单维的性格结构;与外部环境的联系狭窄,储存的信息量小,功能就低。一个动态的开放性系统,能适应各种环境的变化,对外界起着不同作用,功能就大;一个静态的封闭性系统,不能适应各种环境的变化,对外界永远只能起着同一的机械作用,功能就小。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审美作用,永远是与人物性格内部的结构要素及结构特点成正比例的。

王熙凤作为一个复杂、开放的性格系统,她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个性格表征,她的遭际命运,都是外界的物质、能量、信息输入和输出的必然结果,都体现出与外部环境的相互作用,都能揭示出一定的社会生活的本质,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这就是说,她的性格系统,在不同的环境中,能够起着不同的作用,发挥多种功能。因此,我们对王熙凤的性格内涵和典型意义,便很难作出抽象的概括。“凡鸟偏从末世来”,她是站在行将崩溃的封建冰山上的一只雌凤,含有多层的系统质,表现出多种功能:

首先,她是高栖于上的一只凤凰,兼得贾王两府的豪富权势,又成了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她的性格集中了一切统治阶级的一切本质特征。

其次,她高栖着的又是封建末世的冰山,纵然机关算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第五回),她那常岌岌自危畏葸难前的性格和悲惨的结局,便又成了封建统治阶级衰败没落的缩影。

第三,她又毕竟是受夫权桎梏的一只雌凤。虽然,她在封建纲常渐趋解体的末世里,凭着个人的聪明才智,仗着贾母的宠爱,只小小年纪就在荣国府独揽了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只有男人才有的家政大权,以至对丈夫也能威在令行,但她却终究挣脱不掉妇女的悲惨命运。所以,她便又成了封建末世里妇女的性格和命运的写照。
第四,她还是刚入世的一只雏凤,青春艳质,颖慧聪敏,喜嘲善谑,伶俐机智,争强好胜,表现出了一代青年的特征。

第五,她所居的冰山底下,正在萌生着资本主义的幼芽。她那么睥睨夫权,藐视男子,言谈心机“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几乎超越了《红楼梦》以前中国文化长河中创造的所有女性形象,而焕发着从资本主义胚胎中萌生的新质,在中国文化长河中闪烁着不朽的光华。然而她又那么贪得无厌,巧取豪夺,象高利贷商人般重利盘剥,聚敛财富,即使在市场经济的今天也无不有些象是从资本主义胚胎中产生的毒素。如果撇开其毒素不表,只单看她那种在别人尚在昏昏欲睡中饮着封建末世的仙酒之时,就已大胆玩起了非同一般手段之举,又怎能不从另一角度说明了她身上还具有着一种于腐朽中探索新路寻找凤凰之再生的超越精神和开拓之风呢?

王熙凤的性格内涵和典型意义,有多么博大、丰厚、深遂!如果说以上几点能够代表着王熙凤性格的系统和整体功能的话,我们不妨再从王熙凤与贾琏、贾瑞、尤二姐三组关系中谈谈她的性格的部分质和部分功能。

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在《红楼梦》中表现得极为独特,极为复杂,也极为深刻。他们除了夫妻间的亲昵作爱的相融、争风吃醋的龃龉,尚有着隐含的争权夺利的冲突,传递出了大量的社会信息。

首先,他们的关系显示了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相互联络、依存。这四大家族的贾、王、薛三府,就是经由王夫人、王熙凤的姻亲关系联络起来的。精明练达、洞悉世情的贾母,所以会如此倚重王夫人和王熙凤而鄙视邢夫人,注重的主要就是这种关系。她必定已经看到,内囊已经空虚了的贾府,急需要王、薛两家财势扶持。经由她对王夫人、王熙凤的倚重,便形成了四大家族的紧密网络。王熙凤在贾家的特殊地位、她所以能挟住贾琏靠的正是王府的财势和这种网络关系。她曾两次向贾琏炫耀王府的富贵,说:“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第十六回)“我们看着你们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第七十二回)这都分明是在以富夺人,逼使贾琏就范。所以,我们从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可以看到四大家族的网络联结。正是这种联结,规定了他们夫妻关系的变化:当其牢固时,王熙凤可以其权势“令”夫;当其解体时,贾琏便翻脸休妻了。

第二,王熙凤居然能处处抓尖要强,挟制贾琏,独揽家政大权,又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反映了一定历史阶段的历史风貌。它说明,在封建末世,居于封建统治地位的男子已经腐朽无能,三从四德的封建纲常已经再无法维持下去了。荣国府里,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的专权,便是对三从四德纲常的反动,对封建正统势力的叛逆。所以,王熙凤对夫权的挑战乃封建纲常解体,伦理颓丧,封建宗法制度全面崩溃、瓦解,是资本主义已经萌芽的特定历史的必然产物。这样,我们便可从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中,获得社会演进变化的悄然信息,也可从中看到封建统治阶级行将灭亡的历史发展的某些趋向。

第三,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还显示了贾府内部深刻的矛盾。在荣国府里,人人都象乌鸡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互相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其矛盾斗争尽管纷纭复杂,但却分出了鲜明的营垒:一派以失势的长房贾赦、邢夫人为代表,一派以得到贾母支持的掌权的二房贾政、王夫人为代表,展开夺权与反夺权的斗争。而王熙凤、贾琏则各隶属一方。由于王熙凤是权力的行使者,居于权力的中心,便自然成了矛盾的焦点,不仅为邢夫人所不容,也为贾琏所难于接受。虽然王熙凤与贾琏各掌内外,在家政大权中表现出轻重有别,但这种不可忽视之轻,与其同样不可忽视之重,势必形成一种权力轻重的对峙与角逐,其最终结果必然是于夫妻关系中浸透着家族间水火难以相容的内部矛盾,使一种纯然的夫妻关系而演变为两派的权力之争。
仅从以上三点看,《红楼梦》在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里,就为读者提供了多么重要的社会信息,创造了多么高的艺术价值。
王熙凤与贾瑞的关系,犹如“天鹅”“癞蛤蟆”的关系,有着高低、贵贱、尊卑之别,地位是不平等的。第十一回“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是王熙凤与贾瑞关系的发端。贾瑞竟敢觊觎王熙凤,固因其性格使然,但也是熙凤轻浮风骚信息输出的结果。否则贾瑞即便“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也断不敢以卑犯尊。曹雪芹只轻巧一笔,便暗暗点出了王熙凤“着意于风月”的性格要素及其信息的反馈作用。但熙凤毕竟是贵族少奶奶,她绝不肯屈尊就卑,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让“赖蛤蟆”吃到这只活“天鹅”。也就是说,由于贾瑞的调戏,熙凤的性格转化为自尊自重,高贵难犯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甚至不惜使出残酷阴毒的手段,一方面以其姿色相诱,一方面又以其权势相欺,在蓉蔷二人趁机以“告到太太跟前”讹诈贾瑞一百两银子的时候,熙凤赶紧从其设下的陷井边脱身而去,以至于贾瑞不得已于“三五下里夹攻”中,“梦魂颠倒”,“惊怖异常”地淹死在可怕的陷井之中(第十二回)。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性格的歹毒一面,也可感悟出那种尊卑难犯、等级森严的封建宗法关系。贾瑞之所以会“不得好死”,就因为他是一只“癞哈蟆”,居于卑者的地位,而又意欲犯上,垂涎“天鹅”。其受辱、致死,既是个人的性格悲剧,也是封建等级制度造成的社会悲剧。在与贾瑞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中,王熙凤的性格结构显出了多么高的功能!

我们再看王熙凤和尤二姐的关系。六十九回王熙凤“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当然应是杀害尤二姐的罪魁祸首。但她动用了一切所能动用的社会舆论和社会力量,使封建礼法、封建家族的权势、封建官僚机构、封建阶级的上层人物,乃至丫鬟奴才,都成为她手中用来杀人的“剑”。王熙凤正是因为有恃无恐,才敢于那么大胆,命旺儿调唆、诱逼张华去告贾琏的状。她又仗着“都察院素来与王子腾交好”,派王信用三百两银子买通都察院,在都察院安了根子,直把官司玩的象走马灯,她也没有忘记利用贾母的宠信,让这位贾府的太上皇为自己开绿灯。在将尤二姐赚进厢房睡时,她就讨得了“老祖宗的主意”。秋桐是熙凤直接借用的杀人的巧“剑”。而秋桐是贾赦赏给贾琏的,并得到了邢夫人的支持。这样,王熙凤的活动,便又与整个封建统治阶级,与封建官府联系了起来。因此,尤二姐的死于非命,并非只有熙凤之恶。除了王熙凤以外,贾母、贾赦、邢夫人、贾珍、贾琏、贾蓉、秋桐等都负有罪责。尤二姐实际上是被封建统治阶级、封建官府、封建礼法所共同吞噬了的。我们透过王熙凤谋杀尤二姐的活动,不仅看到了王熙凤个人的歹毒,也同时看到了封建统治阶级、封建官府、封建礼教的腐朽和罪恶。

所以,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方面比较,王熙凤作为动态的开放性格系统,整体性功能极高。

结束语

系统论有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系统大于部分之和”,这也是构成系统理论的一条最基本的原则。意思是说系统是由各要素按一定结构组织起来的整体,但是系统又不等于各要素的简单相加。要素一旦被有机地组织起来就不再作为单个要素而存在,它们构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获得了各个孤立要素所不具备的新质和新功能。当我们用这条原则观察王熙凤这个在文学史上褒贬不一、永远有说不尽的话题的人物形象时,我们不能不惊叹曹雪芹那支不朽的笔所塑造的这个具有再生功能的充满新质的形象魅力之所在。这个形象所构成的性格系统,远远大于或高于构成其系统的各性格要素的总和。因为这个系统是多质、多向、多维的,是其多种要素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也是按照极高的美学原则塑造的具有着新质和新功能的审美客体。如果说《红楼梦》的主题是“使闺阁昭传”歌颂女儿的青春之美、性灵之美、才情之美的话,王熙凤是断然不会只应列在受鞭笞者的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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