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论诗,以为诗不仅可以“兴观群怨”,还能“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集诗、词、曲、赋、联、文于一卷“以小说形式出现的长诗”的《红楼梦》,是“天仙宝镜式的万花筒”,是一部“百科全书”,单就花草树木来说,包罗够丰富了。大观园中,既有牡丹芍药,秋菊寒梅,桃梨李杏,芭蕉薜苈;又有槿柘桑榆,蘅芜杜若,金葛兰芷,翠竹青松。真是秾华繁采,幽韵冷香,无所不包。众多的物象,编织在完美的艺术构架中,寄意抒情,各具灵性,给人以仪态万方、应接不暇的丰厚美感。
然而,在全书花草树木之中,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几块山石边,与几本芭蕉相对的一树海棠。海棠一物,是大观园景观的中心。它玉立在怡红院阶前;出现在全书许多重要的场合;分布在全书五分之一以上的章节里。对由之而派生出来的白海棠且有回加以吟咏;与之相关的人物达数十人之多。它作为美的化身,总是启人无限遐想;它作为全书的眼目,对在全书整体艺术构架之中的寓意和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可惜研究这一专题的论著至今罕见,以致影响人们对全书的深入鉴赏和领会。本文试图对此作一初探。
一、吹杖燃藜,嫩寒锁梦 ——秦可卿和《海棠春睡图》
海棠在“红楼”一书中的首次出现,是被人们称作“全书之纲”的第五回。当宝玉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应尤氏之邀,来到宁国府花园中赏梅花的时候,秦可卿奉贾母之命安置宝玉歇息,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但故事乃是“吹杖燃藜”,心中便有些不快。《燃藜图》用汉代刘向传经故事,是勉励人们苦读诗书的。作为“愚顽怕读文章”的宝玉,心中不快,完全可以理解。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鼓吹媚俗谀世、干禄求仕之道,更与宝玉的志趣大相径庭。所以,纵然房室精美,铺陈华丽,宝玉亦断断不肯在这里。
待来到秦氏卧房,情况便大不一样。一股股细细的甜香,已使宝玉“眼饬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一看,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是酒香”,案上放着武则天当日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伤太真乳的木瓜……艳情淫意,夺魄销魂,宝玉笑道:“这里好!这里好!”他就是在这个房里睡去,梦中游历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
《海棠春睡图》用唐明皇和杨贵妃故事。《太真外传》载: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其时,太真宿酒未醒,命高力士及侍儿扶掖而至,醉颜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海棠春睡未足耶。”可见,这“海棠”二字已是美人与春心的代称。故唐伯虎有《海棠美人诗》:“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用海棠影带人物,寄托“一片春心”,恐怕是“红楼”一书中海棠总的含意。
宝玉对《燃藜图》的厌弃和对《海棠春睡图》的垂青,意味着对仕途经济、道德文章的背弃和对美与爱的追求。海棠这一物象在全书纲领性关目的第五回出现,其用意已有如图腾、旗帜一般的鲜明了。
第一个与海棠相关的人物形象,是“金陵十二钗”之首的秦可卿。宝玉与她的关系非常微妙。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一节,秦氏病危,宝玉同凤姐前往看望,秦氏拿着王熙凤的手,诉说衷肠,宝玉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说了那些话后,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
这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格儿,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呢?”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秦氏,兼有的是薛宝钗、林黛玉之美。这就叫人不禁想起太虚幻境里“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的仙姬来。警幻仙姑分明说过,这位仙姬就是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并将这位仙姬许配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宝玉已经娶了这位“兼美字可卿”的秦氏。他们“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俩人“难舍难分”,婚姻是十分美满,可惜白日作梦,故曰:“太虚幻境”。可卿之死,“兼美”者世间已无,故宝玉为之一恸,“万箭攒心”。可见,塑造秦可卿这个人物,主要用意在于表现“兼美”之破灭。
美的标准,人各不同。宝钗其人,许多人认为她是完美的,可在宝玉看来,真正令人羡慕的是“肌肤丰泽”,“鲜艳妩媚”,是体貌,是外形,宝玉竟为此扮演过“呆雁”的角色。黛玉其人,“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然比起宝钗之“品格端方,容貌美丽”来,“人人都说黛玉不及”。宝玉曾暗想:宝钗这雪白的胳膊,“若长在林姑娘身上”该多好。说明宝玉并不认为林妹妹完美。正因为美之不可兼得,世上才有舍鱼而取熊掌的选择与追求。秦氏之美,钗黛各持一端,钗黛两美之间,取舍去就,人各不同。在众人多倾向宝钗的情况下,宝玉迥异常人,而引黛玉为知己,两情相契,认为“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什么金玉良盟,我偏说‘木石前缘’”。这种在钗黛二者之间的追求和选择,是继“燃藜”和“海棠”两图的取舍之后,主人公又一高层次的去就和取舍。只有体认这一线索和主旨,“红楼”一书的艺术构架之谜,才能迎刃而解。以上是作者让海棠首先同秦氏密不可分的重要原因。“秦可卿”三字,谐音为“情可亲”、“情可钦”、“情可倾”,亦可读成“情可轻”。正如秦太虚,亦可读成“情太虚”一样。太虚幻境即情的幻境,内含一个“空”字。我们抓住了这点,就能对“红楼”一书的无穷意蕴,有更深品味。
二、蕉棠相向,“快绿”“怡红” ——宝玉妙解女儿花
第十七、八两回,大观园的落成及元妃省亲,是全书重要关目,其中海棠的出现,格外引人注目。贾政领着众人来到大观园正殿,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倒象在那里见过了一般(指太虚幻境),一路行来,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与众人进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正在这时,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一亦荒唐不经之说耳”。这种有关海棠的传说,出自贾政之口,大大增强了“女儿棠”给人们的印象。所以,即使贾政认为“荒唐不经”,而众人却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
明人王世懋《学圃杂疏》载:“海棠品类甚多……就中西府最佳。西府之名紫绵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也”。陆游诗称“碧鸡海棠天下色,枝枝似染猩猩血”王禹偁亦有“涂抹新红上海棠”句。对于这“春园百花”“莫争颜色”的海棠,宝玉解释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宝玉之说比贾政精采浪漫而富情致。众人都道“领教!妙解!”
海棠一物,经贾政父子再三解释,其象征女儿的含义已再明白不过了。值得注意的是“红若施脂,弱如扶病”八字,与太虚幻境中的仙姬及秦氏可卿之兼有钗黛之美,又是多么契合!岂不引人深思?!
就在这树西府海棠旁边。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含‘红、绿’二字在内。”于是题“红香绿玉”四字,当即受到人们的好评。后来元妃省亲,在这基础上,将四字改为“怡红快绿”,更加灵透。意即因红花绿叶引起人们快慰的心情。芭蕉暗含一个绿字,海棠暗含一个红字。探春说:“我却爱这芭蕉”,这就是“快绿”的含义,宝玉说:“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这便是“怡红”二字的含义,元妃赐此处院落名怡红院,宝玉进大观园后所居,后来林黛玉亲自送给宝玉以“怡红公子”这个雅号。
海棠就是这样,植于怡红院阶前,在芭蕉衬托之下的几片山石旁边。很象那太虚幻境,赤霞宫前,三生石畔,那棵娇娜可爱的降珠仙草。怡红公子是红楼一书的中心人物,怡红院是大观园的中心场所。而海棠则是大观园景观的中心,可见其在全书中之中的重要地位。这一层又一层的铺展和点染,实乃全书点画眼目之笔。
三、红装素裹 结社海棠—一从红海棠到白海棠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是全书又一重要关目,有人称作全书“诗格局”的新起点。从这一回起,大观园作为“诗簪礼乐之邦”,开始出现规模宏大的唱和之举。以对海棠的吟咏,进入文彩彪炳的全盛时期。更有甚者,怡红院中,继红海棠的绚丽夺目之外,出现了清爽冷艳的白海棠。红装素裹,引人注目。
八月下旬,宝玉在“不肖种大承笞挞”之后,情思受到一番洗礼,身体经过一段调养。他在园中任意纵游,嬉戏吟咏,正觉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之时,探春着人送来一幅《邀宝玉结诗社帖》的花笺,宝玉看后,欣然赴约。行至沁芳亭时,园中后门值班的婆子递上一纸《送白海棠帖》来。两“帖”不约齐来,决定了大观园内首次唱和的题材及所结诗社的名称。看似“偶结”,实乃作者精心编撰。探春的《邀结诗社帖》写得文采风流,一派魏晋名士风度,读来令人兴高神爽。《送白海棠帖》风格迥然不同,作者文化素养不高,而文字却很新鲜,脂砚斋称“千古未有之奇文”。作帖人贾芸,竟是宝玉的“儿子”。他在帖中自称“不肖男”,又称“男芸跪书”。脂砚斋在后四字旁批“一笑”二字,“乙卯夹”又有“真欲喷饭”字样。然而,这貌似荒唐的文字,却正是作者用意的地方。它表明作帖者、送花人同宝玉的关系非同一般。所谓儿子的贾芸,实是宝玉的知音与心腹。
贾耽《花谱》称海棠为“花中神仙”。李绅诗有“海边佳树生奇彩,知是仙人取得裁”句。王安石诗亦云:“不奈神仙品,何辜造化深”。可进一步看到,作者在百花之中特殊看重海棠的重要原因。作为知音、心腹和“儿子”的贾芸,他既深知宝玉的“一片春心”,又深知只有这“神仙似的”花儿,才配得上大观园中“神仙似的”人物。所以,他在“日夜思一孝顺”之时,煞费苦心,从“许多花匠”、“许多名园”间,变尽方法,才弄得两盆“神仙之品中最难得的白海棠”。“白海棠”清爽纯净,比红海棠更高雅。宝玉大受鞭笞之后,精神受到震撼洗礼,爱心得以净化升华。由红海棠至白海棠正是这种净化和升华的标志与象征。而且,这白海棠秋日开花,色素调冷,暗示大观园从春暖逐渐进入秋肃的命运之途,符合大观园众诗家的性格和命运,更便于他们“寄兴写情”。所以,《送白海棠帖》一文,转折翻腾,层层铺垫,突出这白海棠,为组结诗社与吟咏唱和张本。脂砚斋评“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札,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札又札,总不相犯”。又云“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
作诗之前,五位诗人谁亲眼见过白海棠呢?一个也没有!故迎春质疑:“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好一个“寄兴写情”,脂斋评:“真诗人语”。
参与组结诗社和吟唱白海棠活动的共八人,全是大观园群芳中之要员。其中,李纨、迎、探、惜三春同宝玉一起,算贾府“正脉”,其余三位表姐妹,更是并非一般人物的近亲。八人当中,李纨为社长掌坛,迎春、惜春限韵、监场,这三个人“让出去外”,“诗翁”共有五人:一个诗童,四个才女。其中,探春是东道主,为首唱,起调不俗,给吟咏定了一个高的起点;湘云最后才来,把白海棠咏得气足神完,为殿军之作。钗、黛二人在宝玉与群芳烘托之下,实为斗韵争奇的主将。作书人为她们的抒发情性、施展才华,提供了极好的场所,使她们各自的美学特征与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得到充分体现。唯一一位绝顶聪明的“须眉”,他在同群芳的唱和之中,体认海棠之美,抒情遣兴,怡然自得,这大约也就是“怡红”二字的具体体现吧。
四、月中霜里,花影婵娟 ——诗童才女各擅风流
六首《咏白海棠》诗的出现,使全书的“诗格局”有了一个总起点。对全书主题的突出、情性的抒发、情节发展、形象的塑造和气势的烘托,乃至文采才华的表现,都起了重要作用。以下将五位“诗翁”六首吟唱作扼要评点:
1、斜阳寒草,玉洁冰清(蕉下客及其诗)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草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