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词赏析之十六——聊斋词的语言艺术特色

作者：张英基
摘要：蒲松龄才如江海，著述颇丰，近二百万言。其文学创作，兼备多体，小说、诗词、散文、曲赋，各体均有成就。蒲松龄今存聊斋词117阕，其题材思想内容丰富多样，或感慨身世，或讽喻时弊，或叙天灾人祸、忧荒记灾，或抒写闺情、爱情，或叙友情、亲情，或咏隐居田园之乐，或咏物、写景，或释道哲理之阐发，等等。其词的艺术风格兼豪放、婉约之长，又独为一体；其语言丰富多彩，继承创新，别具一格。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词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语言特色

聊斋词的语言艺术特色

聊斋词的语言，善于继承前人而又有所创新，陶冶熔铸，雅俗共赏，丰富多彩，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其突出表现为以下诸方面：

其一、善以诙谐、幽默语言入词

聊斋词善以调侃戏谑、诙谐幽默的语言入词。例如在《鼓笛慢•咏风筝》词中，词人借风筝的形象嘲讽那些缺德无才的小人，“无奇骨”，却扶摇直上，“顷刻云霄飞上”；他们一旦高升，便身阔脸变，对往日的旧友自恃傲慢：“念才同把握，忽凌星汉”；而感叹自己却“得意骄鸣不了”。再如在《玲珑四犯•咏风筝》词中，以“万丈天衢，飙尔乘风飞度”、“莫轻将阊阖排呼，恐惹豹关惊妒”等句，严正警告那些贪求名位、扶摇直上的新贵宠儿，切莫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否则，升得愈高，便摔得愈惨。

聊斋词中的诙谐幽默语言多用于嘲弄，或自嘲、或嘲人。例如《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曰：“回头自笑蒙腾，将孩儿倒绷。”这是为自己乡试再次落榜的自嘲。《醉太平•早起自忏，已而自嘲》曰：“回头自笑痴颠，学圣人半边。”意谓学佛如学圣人，词人为能持色戒，却因贪口腹而违杀戒自嘲。《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写友人宣四家遭受大水漫淹，以“一庭秋水细生涡，阶下成河，床下成河”、“涉泥踏泞苦蹉跎，炊者咨嗟，饷者咨嗟。主人张盖仆披蓑，一惮奔波，一怨奔波”等句，嘲弄友人之不幸，大有幸灾乐祸之嫌。

其二、善于以俗言俚语入词

聊斋词善以俗言俚语入词，最具典型的是《尾犯•戏作》一词，其下片写“齐父齐兄”，仰仗齐人暗地里靠乞怜所得的“荣华富贵”，向世人大加炫耀的情景：“吉莫靴声厉，一片纥梯纥榻。若个偻罗，教翁翁光乍。喏不敢，区区儿辈，现今作子敖前马。奢遮男子，就便恁底轰轰价。”词中以“纥梯纥榻”，形容“靴声厉”；“若个偻罗”，指齐人，犹言这个伶俐能干的小子；“教翁翁光乍”，意谓让老头子突然荣耀起来了；“喏不敢”，自谦儿辈官小，仅是右师之马前卒而已；“奢遮男子”，形容儿子惊人出众，再次夸耀其不凡；“恁底轰轰价”，意谓如此轰轰烈烈的声价，均为俚俗语。

聊斋词中，如此大量集中地运用俚俗之语，并不多见，而将俚俗之语同典雅之语结合在一起运用，却是比较多见的，诸如“斯妮子，我见犹怜”（《西施三迭•戏简孙给谏》）；“背后谁家年少立，好生羞”（《山花子》）；“有三分痛，七分痒，万分忧”（《行乡子•忧病》）；“别后想，见后爱，挑拨得情绪有几千般”（《庆清朝慢又》）；“昨日袖，今日舞，已郎当。便能长醉，谁到三万六千场”（《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惜馀春慢•春怨》）；“传言良夜曾无价，卖与离人不值钱”（《瑞鹧鸪•中秋怀宣四兄》）；“妾十九，妾十九，郎二九时妾始有”（《妾十九》）；“病客越添幽闷，便狂呼，如何了得”（《水龙吟•风雨坏稼》），等等。

其三、善以成语典故入词

聊斋词善于运用成语典故入词，例如《沁园春》词：“人寿几何？俟河之清，清于何年？看贩儿瓮破，雄赀安往；春婆梦醒，短烛依然。易去光阴，傥来轩冕，尽是沤波薤露缘。真堪笑：笑饿夫断骨，自吃馋涎。锄云自种花田，归市儿童柳贯鲜。学坡仙拨闷，妄谈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薄抹清风，细批明月，犹恨古人占我先。三杯酒，尽陶陶且醉，半饷高眠。”

全词25句，用成语典故达十处之多。诸如“俟河之清”，见于《左传•襄公八年》引《周诗》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赵壹《刺世疾邪赋》亦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贩儿瓮破”，见于苏轼《寄诸子侄》有“他年汝曹笏满床，中夜起舞踏破翁”诗句及附注。“春婆梦”，见于宋•赵令畤（德麟）《侯鲭录》卷七载有：“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意谓富贵如梦，梦醒皆空。“傥来轩冕”，见于《庄子•缮性》：“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者也”；“饿夫断骨，自吃馋涎”，见于唐•孟郊《偷诗》有“饿夫齚枯骨，自吃馋饥涎”句，意谓以饿夫嚼枯骨解馋，喻比诗人不惜其身而求诗名，堪笑其得不偿失。“锄云自种”，见于元•马臻《山居写兴》有“分得药草锄云种，买得松杉趁雨移”诗句，意谓隐者在云中仙境锄草耕种。“柳贯鲜”，见于宋•黄庭坚《次韵曾子开舍人游籍田载荷花归》诗有“剥芡珠走盘，钩鱼柳贯鲜”句，此处意谓儿童买来以柳条穿着的鲜鱼。“坡仙拨闷，妄谈故鬼”，写苏东坡要客谈鬼的故事，见于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载：“子瞻（苏东坡）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或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见于黄庭坚《答李德素书》有“清公非往时杜撰禅”句。“薄抹清风，细批明月”，“抹风批月”亦作“抹月批风”，见于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其五有“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披风”诗句。等等。

聊斋词所用成语典故，往往是信手拈来，将典故嵌入词中，贴切自然，不露痕迹。所用成语典故，灵活多样，富有新意。诸如“华发全无公道，偏上愁颠”（《昼锦堂•秋兴》），将杜牧诗句“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送隐者一绝》），反其意而用之。“传言良夜曾无价，卖与离人不值钱”（《瑞鹧鸪•中秋怀宣四兄》），是化用了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沧浪亭》）诗句，借其词而否其意。“莫怪阮生狂甚，途穷处不泪何堪”（《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其三），巧用《晋书•阮籍传》中“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的文句，突出阮氏生不逢时、不为世所容的苦痛，词人将自己的坎坷身世与阮籍的生平巧妙自然地联系在一起。“恨似花阴重迭，非是呼童能扫”（《拜星月慢•中秋》），是化用了苏轼“重重迭迭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花影》）诗句，将花影重迭，与自己内心恨之重迭，结合在一起，突现出词人对黑暗社会的无限怨恨。聊斋词以大量的成语典故入词，极大地扩展、加深了词的思想内容，充分显示了词人丰厚的语言功力，以及驾驭成语典故的艺术才能与语言修养。

其四、善以散文句式入词

聊斋词善于以散文句入词，主要表现为在词的句末大量地运用“矣”、“也”、“者”、“耳”、“乎”、“哉”、“呵”、“焉”等语气助词。

诸如“人道是，萌水松篱逝矣”（《念奴娇•挽袁宣四》）；“蹉跎骨固将惫矣”（《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其二）；“天孙老矣”（《大江东去•寄王如水》）；“蹉跎骨，固将惫矣”（《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儿争道，吾翁归矣”（《花心动•田家乐》）；“此乡乐矣”（《齐天乐•山居乐》）。

“合盘儿托将出也”（《尾犯•戏作》）；“终日沉吟浑似惯也”（《沁园春•秋怀》）；“于今可笑人也”（《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嵚崎历落，于今可笑人也”（《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

“齐父齐兄，都要施施者”（《尾犯•作戏》）；“我狂生耳”，“数武门庭，两重院落，似隔云山者”（《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堪叹尘寰庸俗者，惯劳劳、不管微躬瘁”（《金缕曲•形答影》）。“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齐天乐•山居乐》）；“窥园不见，还疑暂复归耳”（《念奴娇•挽袁宣四》）。

“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雪煮团茶，座延国士，何数浅斟低唱哉”（《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得何时、化作风鸢去呵”（《鼓笛慢•咏风筝》）；“须将皤然，躯真惫焉”（《醉太平•早起自忏，已而自嘲》）等。

词人在句末大量运用这些语气助词，使得词的节奏语气，舒缓跌宕，思想情感，富于变化。

参阅书目：

《聊斋词集笺注》，赵蔚芝笺注，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

《聊斋诗词选》，殷孟伦、袁世硕选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

2005．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