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词的艺术风格
蒲松龄的同邑友人唐梦赉为之作《聊斋词?序》曰:“词家有二病:一则粉黛病,柔腻殆若无骨,李清照为之则是,秦淮海为之则非矣。此当世所谓上乘,我见亦怜,然为之则不愿也。一则关西大汉病,黄齿猬须,喑哑叱咤,四平弋阳之板,遏云裂石者也。此当时所共非之,然须眉如戟有丈夫气者,于此殆不能免。免是二病,其惟峭与雅乎!峭如雪后晴山,岞崿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雅如商彝汉尊,斑痕陆离,设之几案间,令人游神三代以上。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若夫武陵源上人,衣冠犹是汧渭故制,竟不知‘练裙’、‘高屐’为何代时事,则鄙词之所不能免也。聊斋以为何如?豹岩唐梦赉。”
唐氏认为婉约、豪放词家之二病为:“粉黛病”、“关西大汉病”,而“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其词论颇欠公允。其实婉约词风只要抒写男女间的真挚情爱,缠绵悱恻,本色纯真,不渲染色情病态,即使尽写了“粉黛”,又有何不可,又何病之有?豪放词风只要抒发壮怀激情,意正词切,感人肺腑,即使如“关西大汉”,伴以铁板铜琶,又有何不可,又何病之有?正如唐氏所评:“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可见聊斋词的艺术风格与婉约派、豪放词派均不同,而是兼豪放、婉约之长,又别具一格,独具其特色。
聊斋词不象婉约词那样,多为抒写生死别离的悲伤纤细之情,而是重在表达个人的感情世界,又多在抒写个人失意的愁苦、愤懑,重在表现自己的生活境况与情绪。诸如《庆清朝慢?卧病》、《沁园春?病中》及《昼锦堂?闺思》、《促拍丑奴儿?闺思》等。聊斋词与豪放词派的格调也不同,虽多有激愤之词,诸如《大江东去?寄王如水》、《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等,但其词的意境并不豪壮雄浑,其中带有不同程度的调侃、揶揄、戏谑的成分。唐氏赞赏聊斋词“可谓峭矣”,“峭如雪后晴山,岞崿皆出”,是说其词直抒胸臆,而不求含蓄;所谓“一草一石,皆带灵气”,是指其词诙谐幽默,而富有意趣奇趣。
聊斋词,在艺术风格上,兼有婉约与豪放二派之长,又具有自己的特色。赵蔚芝先生认为,唐梦赉《聊斋词》序言中曰:“词家有二病”,“一则粉黛病”,“一则关西大汉病”。又曰:“聊斋词都无二病”,这些话既不正确,又不合实际。婉约词写男女爱情,只要不陷于色情渲染,即使取材“粉黛”,又有何不可?豪放词抒发壮怀激情,只要意正词切,感人肺腑,即使如关西大汉,以铁板铜琵伴奏,又有何妨?《聊斋词》中如前面所赏析的爱情词,非取材于“粉黛”乎?如前面所赏析的愤慨身世之词,非如关西大汉之离调强音乎?事实上,蒲氏之词兼有婉约与豪放二派之长。他的爱情词,写少女思妇追求爱情,表达对男子的爱慕相思,柔情蜜意,纤细缠绵,显然是对“花间词”风的继承与发展。他的艳情词,虽然也写男女之情,但由于以戏谑之笔,达消遣之意,多以长调,进行铺叙,直而不婉,繁而不约,这就冲破了“花间词”的词风而具有柳永“慢词”的特色。他除了叙写男女爱情之外,还写愁与病,写自然景物,写隐居之乐,均受到柳词的影响。从“花间词”风,到柳永“慢词”,可以看出婉约派词风对聊斋词的影响。但由于蒲氏身世蹉跌,使其失意感慨;现实丑恶,令其愤慨难忍。为了宣泄不平,排遣苦闷,暴露弊政,讽刺丑恶,苏轼、辛弃疾的豪放派词风,很自然地也影响了他。如前面赏析所列举的愤慨身世之作,就是明显的例证。其中有两阕,特别以“大江东去”(《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大江东去?与张式九同饮孙蕴玉斋中,蒙出新词相示,因和五调》)作词调,更可以看出豪放词对他的影响。
聊斋词并不限于兼有婉约与豪放二派之长,还具有自己独特的词风。唐梦赉说;“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这两句话,上句说得欠当,下句却有卓见。对“峭”字,唐氏形象解释曰:“峭如雪后晴山,岞崿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有人对于这个以形象比喻的解释,特别加以阐发:“‘峭如雪后晴山,岞崿皆出’,指的就是直抒肺腑,垒块毕现;所谓‘一草一石,皆带灵气’,指的就是诙谐有奇趣”(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可见“直抒肺腑,磊块毕现”,并非蒲氏词风所独具,而“诙谐有奇趣”,则的确是聊斋词独具之特色。这一特色,既表现在词的取材、立意上,更表现在遣词造句上。
聊斋词独具特色的艺术风格主要体现在以下诸方面:
其一、选取题材之奇特
聊斋词往往善于从人们不注意、不经意之处选取题材,其选材角度奇特。例如在《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词中,选取了人们一年一度司空见惯的“辞灶”之习俗,同灶神调侃、戏谑,请求灶神体谅自己的贫寒潦倒,无力备办丰厚的祭祀礼品,请求灶神别“因口腹”得不到满足,在上帝面前“捏是成非”。词人向灶神表示,若要祭品“丰洁”,且须降福予人间。从对灶神的调侃、揶揄之词中,达到了嘲讽地方官吏贪得无厌、敲诈勒索之目的。
再如在《尾犯?戏作》词中,词人以《孟子?离娄下》中“齐人一妻一妾”之典,抓住齐人以乞食骄其妻妾之丑行,敷衍扩展,又创造出“齐父齐兄”的形象,并巧妙地将孟子不喜欢的右师王驩“子敖”(《孟子?离娄下》《孟子?公孙丑下》)写入词中,使故事更具有戏剧性,使其讽刺的艺术效果更加强烈。
此外,即使写景状物之词,其选材也颇为奇特。例如在《风流子?元宵雪》词中,词人将成语典故、神话传说、比喻想象等手法结合运用,描写元宵雪景。以“玉屑”、“散花”、“素雁”、“银獐”、“飞絮”等比喻雪之白;以“天女散花,将花捻碎”、“瑶池杨柳,飞絮颠狂”等描述雪之由来;以“嫦娥”、“滕六”偕来观景赏灯,点明元宵降雪,雪打灯。这一切均体现了蒲氏之文学才气。
其二、立意境界之新奇
聊斋词善于立意,其立意境界新奇。词人善于从平凡事物中悟出奇想新意,言人所不曾言,发人所不能发。例如《沁园春?戏作》所言:“欲仿他行径,魂梦先违”,“须索把小人一伪为”,“赚得苍苍,抛来富贵,鬼面方除另易衣”。要想荣华富贵,必须先伪装小人,待到赚来富贵,再恢复君子的本来品行。如此奇特之妙想奇论,唯有蒲氏才能发得出。再如在《石州慢?中秋足患稍瘥,不能纵饮》词中,为了尽早治愈足疾,词人仰望“银汉”、“玉盘”,“迢迢清夜”,面向“正涌”之“冰轮”,祈求曰:“愿与捣药三年,服劳不索佣工价。但乞好嫦娥,赐玄霜一把。”词人触景生情,突发奇想,将自己病愈的希望,寄托于月宫嫦娥赐予的“玄霜”。
在《醉太平?早起自忏,已而自嘲》词中,词人表示要学佛、要学僧人,本应该遵守佛家戒律。既要像东汉周泽那样戒色,“周妻久捐”,长期别离妻子,又不能像南朝何胤那样滥杀生,“何腥尚沾”,尽食鱼、肉。词人感到自己学佛,长期坐馆在外,虽远离妻子,未犯色戒,但却贪于口腹,食鱼食肉,违反了杀戒。“一入一出,不全不粹”,学佛如学圣人,“自笑痴颠”,仅“学圣人半边”。词人由自忏自悔,转而自愧自嘲。词的立意境界新奇,非常人之所能及也。
其三、遣词造句之奇异
聊斋词遣词造句奇异。其遣词造句新颖别致,独出心裁,幽默隽永,耐人寻味。诸如《沁园春?秋怀》词,以“借一卮醇酒,灌破愁城”句,言借酒浇愁,为愁苦所包围,极言愁之多。《无俗念?山居乐》(其二),以“频送嫦娥葬”句,意谓晦、朔更迭不止,岁月流逝极快。《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以“梦亦有天管,不许谒槐王”句,意谓梦不如意,天公不让自己如意通达。《大圣乐?自遣》曰:“渔舟再入,村巷别迁”,意谓桃花源之境难以寻觅。《钗头凤》词,将少妇听到的“谯楼鼓,蕉窗雨”声,想像为“声声集作相思谱”,真可谓奇异之想。《拜星月慢?中秋》词,将中秋月夜友朋之欢会,夸张为“连宵曙,欲蹴昆仑倒。”极言意气之高、兴致之浓。《沁园春?病中》词,将病中思念家乡之情,喻为“俗未免,是回肠如水,百折犹东。”《贺新凉?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灯伏枕,吟成四阕,用秋水轩唱和韵》其二,将苏轼在黄州强人说鬼的故事,概括为“姑妄言,不必凭何典”,等等。
其四、诙谐幽默语词之新奇有趣
聊斋词中大量的诙谐幽默语词,更为新奇有趣。例如《望远行?戏赠刘乾庵》词曰:“奇特,十载衾裯断爱,直恁刚肠抛得!若个畸行,远绝清理,此窍谁人能识?异日倘然归去,逢人陌上,切要端详尽悉。莫一时孟浪,炫金路侧。”词中写刘乾庵长期仕宦在外,与其妻子断绝了恩爱之情,甚至于都忘记了妻子的模样。词人对刘氏这种“奇特”的“畸行”深表怀疑,并戏谑调侃他将来回家,“逢人陌上”,见了妻子,切莫重演秋胡那样“炫金路侧”,戏妻的一幕。
聊斋词中的诙谐幽默语词运用巧妙,具有强烈的讽刺作用。例如《鼓笛慢》、《玲珑四犯》两阕均为“咏风筝”之词,作者借风筝之形象,嘲讽当时社会那些“念才同把我,忽凌星汉”的势利小人,他们一旦高升,便对往日的旧友傲慢自恃:“得意骄鸣不了,似青冥无穷佳况”。词人严正警告那些攀附上高位的新贵们,不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盲目奔走:“万丈天衢,飙而乘风飞度”、“莫轻将阊阖排呼,恐惹豹关惊妒”。再如《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回头自笑蒙腾,将孩儿倒绷。”自嘲乡试再次落榜。《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西风剪剪雨梭梭,朝也滂沱,暮也滂沱”、“阶下成河,床下成河”。对友人袁氏家遭水灾,以嘲弄之谐语戏之似乎欠妥。聊斋词阐发释道之理的《金缕曲》“形影赠答”四首,则均为幽默诙谐语,极富有理趣、风趣。
参阅书目:
《聊斋词集笺注》,赵蔚芝笺注,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
《聊斋诗词选》,殷孟伦、袁世硕选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