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茅店不成眠。残月照吟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 鸥似雪,水如天。忆当年。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
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有这样一种现象:有些诗人词家,虽非名家,不引人注目,但其诗词中不乏饶有特色、颇值一读之作,有的甚至可与名家的名篇相媲美。上录金诗人吴激的《诉衷情》词便是这样的佳作。
《诉衷情》,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本是抒发情感之作。毛文锡词有“桃花流水漾纵横”句,又名《桃花水》;黄庭坚词曾咏渔父生活,故又名《渔父家风》;另有《步花间》、《画楼空》等名。此调有多体,单调的有33字的,也有37字的;双调的有41字的,也有44字的,等等。吴激的《诉衷情》,双调,44字。这首词仅有词牌,而无题目,但其主题还是颇为鲜明的,这就是抒发久居异乡的游子即将归家的喜悦之情。
词的上阕,着重写抒情主人公“我”思家心切、归心似箭。开篇两句,写“我”客居“茅店”,因“夜寒”而“不成眠”,于是扬鞭催马早行,起笔便不同凡响。在吴激之前已有不少写早行的佳句,如晚唐诗人温庭筠《商山早行》诗的首、颔二联“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早行》诗的起句“失枕惊先起,人家半梦中”,均写诗人悄悄孤起,踽踽独行,也均形象而又逼真地再现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诗人思乡念家,羁旅行役之景况,其诗之气象是空阔、冷落、悲凉的。而吴词写早行,在情调上与温诗、黄诗有别,虽然也是写独自早行,给人的感觉却是轻快的。“夜寒”二字,从感觉方面下笔,乍看,似乎给人以寒意,其实不然,这“夜寒”,系客居他乡之感,旨在反衬自家“夜暖”,与“不成眠”三字共同凸现“我”的思家心切、归心似箭。“茅店”、“残月”、“吟鞭”等意象极具个性。这开篇,与下文对读,则更能见出此词情调与温诗、黄诗之不同。
接下去两句,上句间接交代时令:秋天。这是“黄花”二字透露出来的信息。“黄花”,即菊花。“菊花秋开,秋令在金,故以黄色为正”,此乃称菊花为“黄花”之因。古代诗人也常以“黄花”借代秋天。下句直接点明地点:“渡头船”。 “我”扬鞭催马早行,从“夜寒”、“残月”至“细雨”,时间在推移,空间也在转换;从“茅店”至“渡头船”,空间在转换,时间也在推移。在这时空的交织变化之中,“我”的思家心切、归心似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而词中的“催”字下得尤为精妙,既可理解为“我”在秋归途中遇到细雨时催马快上渡船,也可视作“黄花细雨”在催促“我”快“上渡头船”。如此着墨,既突出了“我”的归心似箭,又增添了词的意趣。
词的过片处,即下阕的“鸥似雪,水如天”,承上阕的结句,写“我”行程中所见。鸥鸟洁似白雪,河水清似蓝天。两个比喻所描绘的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物象,以此映衬“我”的喜悦之情。“忆当年”三字是由“鸥似雪,水如天”引发出来的。“我”由眼前美景勾起了对当年的回忆,自然,所回忆的是当年美好的往事。然而,词中点到即止,对此未作具体展开。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因为“我”美好的往事为数定然不少,在一首短词里无须也无法一一列举,不如给读者留下众多想象的空间,更能使词产生好的艺术效果。
词的结尾“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照应上文,写“我”想象到家时的情景,意趣横生,堪称词中之“警策”。“童稚”:指小孩;“华颠”:言花白头发。古代写归来之作,往往都写到孩童。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之句,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诗句,宋代诗人晁冲之《晚归》有“渡口有船招不得,归来稚子候柴扉”之诗句,宋代词人晁补之《永遇乐》也有“听衡宇欣欣童稚,共说夜来初雨”之词句,其共同点在于都将归客与孩童联系起来。吴激的这首《诉衷情》也是如此,只是词中的细节与其前人之作有所不同。陶渊明、晁冲之的作品借助于人们的视觉形象,突出“稚子候门”;贺知章、晁补之的作品借助于人们的听觉形象,突出童稚(儿童)之言;而吴激的词则既诉诸视觉:“牵衣”,又诉诸听觉:“笑”,从而,借助于这一典型生动的细节描写,将“我”即将归家的喜悦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阅罢此词,细心的读者或许会生出如下疑问:“此词中的‘我’是否指作者本人?”这确实是一道难题。因为作者吴激原为宋人,于宋徽宗宣和年间奉命使金,被强留下来,便一直未能返宋,若说此词作于作者使金之后,“我”系作者自指,则词中所写与事实不符;若说此词作于作者使金之前,“我”指作者本人,则其漫游他乡后归家,似与词中所写相仿,但从“笑我华颠”一句看,却又不大像。而事实上,此词写作的确切时间迄今尚无可考。既然如此,我们就大可不必将此词中的“我”坐实为作者本人,而可将“我”视为具有普遍性的久别归家的游子,并将词中所抒发的情感理解为具有普遍概括意义的归客之情。本来诗词中的“我”,既可指“自我”,即作者本人,又可指“大我”,即具有共性的抒情主人公,吴词中的“我”不妨视为后者。正因为此词抒发了久别将归的游子共有的情感,至今它仍能引起读者尤其是与此境遇相同者的强烈共鸣。
从上文的简析中,我们不难看出吴激的这首《诉衷情》妙在自然,意趣横生。自然,作为一种艺术技法(风格),与矫揉造作相对立,它不事雕琢,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流泻的文字,带着清新,带着意趣,诵之如行云流水,目之则令人赏心悦目。吴词,由“我”客居“茅店”,“夜寒”而“不成眠”写起;接着,由“我”之“不成眠”写到头戴“残月”扬鞭催马上路;继而,于行程的描绘之中交代时令、地点,并勾勒出沿途所见令人惬意的景色“鸥似雪,水如天”,且由此生发出“我”对美好往事的回忆;最后,借助于想象的翅膀,假设“我”到家时的动人情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全词紧扣时令特点写足了意象,意象之间的链接极为自然,“我”的思家心切、归心似箭,喜悦之情等也随之自然而然地抒写了出来,而词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等句,则使全词意趣横生,也使这首词更具艺术魅力。笔者认为,如此佳作在中国诗歌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不知读者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