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端木蕻良
《红楼梦》里有两句尽人皆知的名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两句话很容易懂,又很不易懂。要用地道的北京话来形容它:“真够绕脖子的!”它既像顺口溜,又像绕口令,又四不像。
《红楼梦》是由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一僧一道识辨出来的,所以谈论《红楼梦》就不能把二位大师弃置不顾,因为自从他俩识得这本巨著,才得传布于世的。人们说到“僧”就会联想到“空”,一谈到“道”,就会联想到“无”。“僧”、“道”两种概念由来已久,深人人心,渗入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所以很多人一谈论到《红楼梦》,就不入于“空”,便入于“无”,或者兼而有之。不管是原稿,或者是续笔,对于茫茫大士,因为有“悬崖撒手”的一笔,所以都以为有着落了。这就和“禅”结下了不解之缘。宝玉自称“天下无能第一,世间不肖无双”。我一向认为“不肖”的解释,应以《老子》这方面着眼才是。老子说过:“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话可以和老子所说的“圣人被褐而怀玉”互为表里。脂砚早具慧眼,曾说宝玉之所以成为“今古未有之一人”,“恰恰只有一顰儿可对”。从这也可见脂评确有他独到的领会。宝玉这位今古一人的“大”人物,只能被一位“心较比千多一窍”的林妹妹看中,绝非偶然的。《红楼梦》脂评又说:“……宝玉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这不就很明白地指出“不肖”两个字的内涵了吗?所以运用儒家的思想概念,绝对解释不过去。而那位“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的薛宝钗,在闺门“内则”中塑造成的人物,就在这种对比之下,黯然失色了。
宝玉这个人称得起是闺中良友,独为闺阁争光,于占道未免迂阔怪说,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当然不能见容于世人。宝玉之“不肖”乃是老于所说的那样“大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它”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打个比方,就像我们今天所发现的空间大黑洞一样,大到人世间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没有什么可以和它打比,给它以直截了当的解释更不容易。更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中有些譬喻、文法、结构,也和《老子》所运用的句法有相近之处。如《老子》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这和“情榜”中的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又有了关联。高亨解释说:“孔子之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持义与《老子》不同,他已看到这一点:“夫维以病为病,是以不病也。”我认为这话可与“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来参看,就可以明白。不知“知”为何物,就是病。圣人不知“知”,并以此为最高境界,所以不病。
我们再看“情榜”上所说“情不情”“情情”就很容易明白了。宝玉以情为情,是以任情性自然流露。不自以为情,当然更谈不上故作多情。而在別人眼中,反而认为不近人情,乖情离谱,不可理喻。在这儿,从主观上解释是一种意思,从客观上解释又是一种意思,有双重意思。黛玉真正了解“情”的真谛,情到骨子里面。她知道情所以为情,里面不许掺任何杂质。要用数学的法则来描述,就是情乘以情(情×情),真情不但有增无减,而且是按几何级数增长的。也许有人说《老子》五千言都是谈道的。《红楼梦》全部都是谈隋的,两者大异其趣。其实,始作俑者则是人们常以老庄合称的庄周先生。《庄子》中《大宗师篇》说:“夫道,有情有信。”过去,人们就用这句话来证明《老子》所说“其精甚真,其真有信”中的“精”字刚好是“情”字。应该说《老子》中的道中有情,是由庄子来开始的。
试就“真假”、“有无”问题如以《老子》观点来看,也很容易能明白了解。老子论到“上下”时,他说:“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故能为百谷王。”祸、福、美、恶、强、弱、动、静都是以这同一的模式去理解,这就是老子对待对立物的看法。雍正皇帝喜欢“三教混元”的想法,他也喜欢那幅画得像恐龙蛋似的《三教环流图》,所以在清代就流行一种打着佛教幌子的“混元门”的教派。当然,这和《红楼梦》无关,只是作为时代背景的一种反映,所以才提到它。但它曾体现在当年曹寅写过的《游仙词》中。曹雪芹不曾说到《老子》,只提《庄子》,但他读过《老子》是可以肯定的。再看《老子》原文:“窍兮冥兮,其中有精(情),其精(情)甚真,其中有信。”就很容易明白了。高亨认为古“精”与“情”通,并引古书作为论证:《庄子·大宗师篇》“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也。”庄子“有信”即此章之有信,则庄子之“有情”即此章之“有精”矣。精、情古通用。《苟子·修身篇》“术顺墨而精杂污”,杨注“精当为情”。这几条论证可谓确凿无疑。
情是人这种动物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感应本能。情是发自人的本能,这种本能,它按照自身的法则发展。所以老子又说:“其精甚真,其真有信。”真正的情,就以信守作为判断。我国最早传下来的爱情故事,就是尾生和一女孩子在桥梁上约会,大水突至,而女孩还没有来,尾生就抱着桥柱不肯离去,直到大水将他淹没。所以古诗有“常存抱柱信”,作为歌颂信守不渝的真挚的爱情,稍后便有“青陵台”化蝶的故事。国外“勿忘侬”的故事,都是以“信”来表达真“情”的。可以说,有“信”才有“真”,有“真”才有“情”。
再看看《老子》对“有”与“无”的认识。《老子》说:“三十辐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冯友兰解释这段话是这样说的:这一段很巧妙地说明“有”和“无”的辩证关系,一个碗或茶杯中间是空的。可正是那个空的部分起了碗和茶杯的作用,房子里面是空的,所以才起了房子的作用,如果是实的,人怎么住进去呢?……三十辐,辐与辐间的空当,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空当就是“有”,并且是车轮必具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不复是个空当,而是个实体,它不复是个概念,而是一个“有用”的实体。这应该是“无为有处有还无”最切当的出处和最形象的解释。
我所以谈论这些,只是企图证明一点,就是《红楼梦》经常表现出一些“空”、“无”的话题,使人很容易把它发落到虚无主义那边去排队。那样作,很简单,但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没有理由使曹雪芹无所不知,渊博无边,精深无底,但他确实与“儒”、“释”、“道”,甚至《圣经》都沾边角,大有瓜葛,这是无可置疑的。
希腊女诗人莎孚留下很少很少的诗句,到今天我们读了不是还在感动吗?不是也还没有人超过她吗?在多少代人以后,曹雪芹必定要成为一个箭垛似的人物。好多真的,假的,有的,无的,都会集中到他身上来,但是曹雪芹还是曹雪芹。我相信经过时间推移,他的面目只会更单纯、更清楚,绝不会因而成为一箭靶子式的稻草人,这也是大可放心的。
【原载】 《民族师专学报》199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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