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红楼梦》空间的那如烟如梦如幻的哀伤与感喟,那爱情主体梦醒之后对爱情进行本体意义的追求的痛苦,那种视荣华富贵为稍纵即逝的过眼烟云的梦幻,成了创作主体对人生意义阐释的支点。作为一个没落贵族,曹雪芹带着浓重的怀旧性的感伤情怀,在宗法制社会溃崩的前夜,不无哀怨地抒写人物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贵族家庭的分析解体、本阶级灭亡的客观趋势。《红楼梦》也因此呈现出与社会发展同步的进步人生观:渴望人性解放,追求个性价值,愿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这典型体现了自明末以来人性觉醒意识在现实社会中的发展。然而,另一方面,作品又弥漫着“乐极生悲”、“万境归空”的悲凉之味。“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切的美好终如梦幻,现实是虚空的,唯梦才最为真实。贾府的现实如此,宝黛的爱情亦如此。这典型体现了在社会转型期创作主体对历史勾勒的观念与其内在情感相悖反的矛盾。因而这部小说正如王国维所评论的“是唯一一部饱含悲剧精神的辉煌巨著”,也是最为具有中国文化意味的经典之作。这当中,爱情悲剧、家庭衰落成了作者视人生如梦如烟如幻的观念阐释的客观载体。因此,在《红楼梦》的话语空间里流淌着的是“悲金悼玉”式的挽歌的和对往昔荣华富贵流金溢彩挥之不去的深深眷念。那“人间一切之来自太虚,终将归于太虚”的“聚散浮生”式的大彻大悟是对现实看破红尘后的绝然逃遁。这也是自古以来中国文化人中一种典型的文化心态。所以,我们看到曹雪芹以“宏大的叙述”,创作《红楼梦》,弹奏宝黛爱情悲剧,隐含在其中的是他对现实人生的彻底感悟,并由此达到了对弥漫在作品时空的历史情绪、历史心态的把握。这是一种对历史的叙述和对人生的抒写的两者内在交织与融合。 这种对历史与人性的内在交织融合使作品的文化心理性格呈现了巨大的复杂性。而创作主体创作心态上的矛盾导致了创作主体的世界观的内在矛盾在作品中的不确定。这是一种跨越国度与跨越时代的艺术规律。它同样存在于西方作家的笔下。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风靡全球的畅销小说《飘》(《Gone with the Wind》)与《红楼梦》在此呈现着令人惊奇的相似。
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贯穿了小说的艺术结构空间,成为赫思嘉、白瑞德、希礼、媚兰等人对人生积极进取以及对历史与现实深刻参悟的外在背景。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因注入了作者诗意性的感伤格调而飘荡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和随风而去的苍凉情绪:作品一开始就是以光彩照人的赫思嘉风情万种地展现于南方贵族子弟面前而挑开一场悲剧性的爱情的序幕。此时,美国的南方历史正将掀开新的一页。一场旨在消灭南方蓄奴制的战争爆发在即,南方的社会体制旋将解体。也就是在此时,赫思嘉获悉了希礼和媚兰订婚的消息,她却深情地告诉希礼,她爱他,并开始义无反顾地追求他。然而同时,白瑞德却从五彩缤纷的南方小姐中发现了赫思嘉,深深地爱上了她,开始痛苦地追求她,战争岁月里,赫思嘉、白瑞德率先从南方温情式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中背叛而出,加入到了来自北方的代表历史进程的行列,体现了一种真正的对历史主动性的美国精神。可是,这种符合历史进程的精神取向在他们的情感深处却始终没有走出对往昔南方浪漫抒情的优越化的贵族温情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认同樊篱。体现历史主动精神的赫思嘉刻骨铭心地追求着代表即将被历史所淘汰的真正传统意义上的南方男子希礼,执著个性的白瑞德最终在情感上认同了南方传统的媚兰式的女子。这注定了他们悲剧的诞生,这似乎是一种无法排遣无法逃避的悲剧。这是一种类似于《红楼梦》中所体现的历史进程与文化观念相悖反的“二律背反”。这种“二律背反”在这场爱情纠葛的结尾掀起了高潮,强化了爱情主题的升华,使作品的字里行间飘荡着一种对人生随风而去(gone with the wind)的淡淡感伤意绪:当赫思嘉从自己对希礼专注不二的爱情幻虚中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真心所爱的男子并不是希礼而是她一生所不齿的白瑞德时,曾经一往情深地爱着她的白瑞德却因感情上倍受她的摧残与伤害而已心灰意冷了,对她的那份激情早已随风飘逝而去。白瑞德发现,他真正的精神寄托和感情的渴求不是代表北方新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激情而是来自南方的带有宗教式的温情,不是闪耀着个性光芒但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赫思嘉而是温情脉脉、宽容仁慈且具有古典美范的媚兰式的女子。也就在此时,战争结束了,南方溃败了,媚兰也死了。昔日南方贵族生活方式的浪漫温情已随着历史的飓风飘逝而去。白瑞德奋斗一生的希望彻底地落空了。一切都已逝去了。往事如烟云,历史也化成了虚幻的记忆,爱情意义也随风飘忽不定而富有感伤的含义,飘荡在白瑞德心头的只是对人生的一种gone with the wind 的惆怅情结和浪漫感伤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