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心灵感应现象

作者：尤志心
曾经热闹过一阵的“人体特异功能”的宣传，在被人斥之为“伪科学”后，似乎销声敛迹了。究竟有没有人体特异功能？这是科学研究的事。但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描写人物之间的心灵感应（也可叫精神感应）现象却存在着。且不说世界名著《简•爱》中简•爱与罗切斯特的心灵感应，也不说日本著名影片《绝唱》中小雪与其丈夫的心灵感应，单就我们中国的艺术瑰宝《红楼梦》来说，也确实存在着关于心灵感应现象的生动描写。对这种客观存在的文学现象，作一点分析，也许会有裨益吧！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荣国府初见贾宝玉，便吃一大惊，心想：“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呢，看罢黛玉，就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脂评指出：“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宝黛一呼一应，一内一外，心灵交流，如同一人。不见面而相识，似乎是荒诞不经之笔。但我们仔细一想，这种心灵感应描写，却是合乎情理的。《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描写了一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神话故事。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绛珠随神瑛下凡，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神瑛。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黛玉是绛珠下凡，两人姻缘早就前定，故宝黛爱情称为“木石前盟”。宝黛初次见面而相识，宝玉称这次见面为“远别重逢”，是神瑛、绛珠神话的继续。就文章作法来说，是照应之笔。就塑造人物形象来说，为两人感情的发展伏下了一笔，正如贾母所说的“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宝黛两人不能直接倾吐爱情。两人都将真心真意瞒起来，只用假意，结果“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第二十九回写宝黛两人拌嘴后，一个砸玉，一个剪玉穗子，贾母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传入宝黛二人耳内，原来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真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宝黛的心灵又一次互相感应。这次感应是在二人已进入初恋阶段后发生的。心灵的感应关键在于一个“情”字。“情”是心灵感应的基础。宝玉心里眼里只有一个黛玉；黛玉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宝黛二人有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喜、怒、哀、乐。他俩听了共同的语言，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这是很自然的。《红楼梦》中“人居两地，情发一心”的心灵感应现象是合乎情理的。

宝玉是一个相信“万物有灵”、“诚则灵”的虔诚信徒。《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写晴雯蒙屈患重病，宝玉与袭人谈到今春一株海棠无故死了半边的事，这本来属于自然现象，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相信“万物有灵”的宝玉却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宝玉认为海棠花之死是晴雯死的预兆。这种唯心见解，固然迂腐可笑，但也曲折地表现了宝玉对晴雯的一片深情。历来评论家认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宝玉对晴雯的感情，也间接地表现了对黛玉的感情。

宝黛爱情尽管那样诚挚、热情、执着，但是，那个黑暗的封建势力，决不允许这种“叛逆”的自由恋爱开花结果。因为，承认了宝黛爱情，也等于否定了封建伦理道德，否定了整个封建制度。随着宝黛爱情的日益成熟，从上到下的各种封建势力，一古脑儿向孤单的宝黛爱情猛扑过来。敏慧的黛玉也日深一日地感到了这种压力，于是她堕入了不能解脱的无限痛苦的深渊里，她流涕、失眠、缠病，甚至做起一个个恶梦。第八十二回，写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黛玉梦见其继母逼她出嫁，贾母和邢、王二位舅母也袖手旁观，不予援救。黛玉又求救于宝玉，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我了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好，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就在这同时，据宝玉的贴身丫头袭人说：“那一位（指宝玉）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

这段文字，是描写宝黛心灵感应最集中、最典型的笔墨。一个在潇湘馆梦见宝玉把自己的心划出来，一个在怡红院睡在床小喊心疼。两人的心灵感应多少奇妙。作者正是用这种颇有出奇制胜意味的妙笔，通过惊心动魄的心灵感应的描写，刻画出宝黛爱情的纯真与生死不渝，从中也预示了他们的悲剧结局。没有一个读者会认为，这样描写是不真实的；相反，却感到这种震慑人心的笔墨，构成了一个非常真实的艺术意境。
心灵感应描写属于心理描写，它和其它形式的心理描写一样，都是为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和揭示主题服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