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论蒙古王府本《石头记》

作者：何林天
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出版了，这是红学界的喜事。过去只有少数人接触过这个本子，因而极少有论述这个本子的文章。由于有人说这个本子基本上与脂戚本相同，而又没有把它们进行仔细校勘，因而一些介绍版本概况的书，也多因仍其说。我读这个本子时，是把它与脂铨、庚辰、己卯、列藏、程甲、程乙诸本互校的。经过仔细的互校，到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提出来同大家共同讨论。

一、这个本子底本的年代应晚于脂铨、庚辰、己卯本

关于蒙古王府本底本的年代问题，是大家极为关心的事。首先，在这个本子的回目前，有程伟元序文，有《佟氏与清皇氏五世姻亲对照表》，这是其它早期脂本所没有的。从这篇序文和对照表，我们可以知道：一、程伟元是见过这个本子的；二、早期研究《红楼梦》的人，已注意到了曹氏家族与清皇氏的历史关系，而这样的研究，只能在《石头记》或《红楼梦》传播较久之后才有可能。所以在早期抄本如脂铨、己卯、庚辰本中，是见不到这些东西的。

现在我们再看这个本子的回目。

如众所周知，早期抄本己卯本和庚辰本第十七、十八两回是没有分回的；新近出版的的列藏本，十八回也没有回目。蒙古王府本第十七回的回目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第十八回的回目是：“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这与程甲、程乙同。因此我们可以知道蒙古王府本是晚于脂铨、己卯、庚辰本和列藏本的。

我们再从回目中个别字、词的差异，来说明这个问题。如第二十六回，早期抄本脂铨、列藏本作：“蜂腰桥设言传蜜意”，蒙古王府本“蜜意”作“心事”，这与脂戚、程高本同。又如第四十一回回目，蒙古王府本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与程甲、程乙相同，而庚辰、列藏本则作：“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列藏本“栊”错写成“拢”)。第四十七回，蒙府本作“呆霸王调情遭毒打”，这与程甲、程乙本同，而脂京、列藏本“毒打”作“苦打”。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蒙古王府本是晚于脂铨、己卯、庚辰诸本的。
二、蒙古王府本早于程高本

蒙古王府本与程高本一样，也是一个百二十回本，二者是否相同，或者基本相同呢?

不同的。蒙古王府本某些回目和内容既有与程高本相同之处，但也有不少相异之处。

我们也先从回目谈起。第三回，蒙古王府本作：“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甥贾母惜孤女”。而程甲、程乙本则作：“托内兄如海接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很显然，程高本的修改是强于蒙古王府本的。又如第四回，蒙古王府本的回目作“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脂铨、脂戚、己卯、庚辰、列藏都与蒙府本一致，到程高本却改为“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了。第五回蒙古王府本作：“灵石迷情难断仙机，惊(“惊”应作“警”)幻多情秘垂淫训”。程高本则改为“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再追索脂铨本，则作：“开生面曲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到庚辰、己卯本都改为：“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很显然，脂铨本和蒙古王府本都没有明确反映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关键性的情节，而蒙古王府本的“秘垂淫训”却没有反映出红楼梦十二支曲这样极为重要的情节，这一回的四种不同的回目，看出了曹雪芹对回目的精雕细琢，也表现了四个不同体系的本子。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第六回，蒙古王府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应为“秦琼卿”)。脂戚、列藏本与此同。但早期的脂铨本作：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会宝玉”，庚辰、己卯本则作：“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第八回，各本差异更大。

蒙府、脂戚本：附图(連結)酒具李奶母讨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蒙府本阙“嗔”字)

脂铨、列藏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列藏本“大”作“逞”)

脂京、己卯本：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程甲、程乙本：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在有的回里，蒙古王府本与己卯、庚辰、脂戚、列藏诸本的回目相同，惟独与程高本不同，显然这一回目的修改者不是曹雪芹，而是程伟元与高鹗。如第九回，蒙古王府本与其它脂本都作：“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狄葆贤在脂戚本中就批评了这种修改的不当。在有的回里，程高本不同于蒙古王府本却与脂京本相同，如第四十九回，蒙府本作：“白雪红梅园林集景，割腥啖膻闺阁野趣”，脂京与程高本均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这里可以看出程伟元与高鹗在续书时确实是在不同本子的基础上加以修改和续补的。这也不是个别的孤证，第七十四回蒙古王府本与脂戚、列藏、庚辰都作“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而程甲、程乙都改为“避嫌隙杜绝宁国府”。第八十回，己卯本无回目，蒙府、脂戚本都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育”，而程高本却修改为：“美香菱屈辱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基于以上的情况，蒙古王府本早于程高本是毫无疑问的。

八十回以后蒙古王府本与程高本回目的情况，经过比较，两个本子基本上是相同的。所不同的，程高本改正了蒙古王府本的错字和缺遗。

三、蒙古王府本据一个尚未发现的本子作过修改

蒙府本有许多地方对照他本作过修改。兹将可以查核的举例如下：

(1)蒙府本：“茅椽蓬牖”，“茅”原作“茆”“檐”原作“椽”。(第2页)

庚辰、脂戚本：“檐”作“椽”。

(2)蒙府本：倩谁记取作奇传。(第6页)“取”原作“去”。

脂铨、庚辰、列藏、脂戚、程高本：均作“去”。

(3)蒙府本：亦无班姬蔡女之德。(第7页)“姬”原作“姑”。

庚辰、脂铨、列藏、脂戚本：均作“姑”。

(4)蒙府本：有几首歪诗熟诗可以喷饭供酒。(第8页)“熟诗”二字被点去。
脂戚本：因“熟诗”不通，改为“熟词”。列藏、庚辰、脂铨：均作“熟话”。程甲、程乙：均作：“有几首歪诗”，与点去“熟诗”二字同。

(5)蒙府本：至手卷拢书伏几憩息。(第13页)

庚辰本：至手卷抛书伏几少息。脂戚本：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息。程高本：至手倦抛书伏几盹睡。

这里蒙古王府本的“卷”、“拢”，显然是两个错字，应作“倦”和“抛”。庚辰本仍有一个错字，把“倦”写成“卷”。因此蒙府本的错字，不一定是抄手之误，可能还是忠于它的底本。脂戚本把两个错字都改正了，把“憩息”又改成“少息”。程高本不仅改正了两个错字，而且把“憩息”改为“盹睡”，这就更通俗化、口语化了。从这两个错字的改正过程，蒙府本之早于程高本也是至为明显的。

(6)蒙府本：闷来时放迹。“放迹”原作“敛客”，二字被点去，改为“放迹”。

各脂本：均作“敛额”。

蒙府本原文“敛客”为“敛额”之误，是一望了然的。但“放迹”则在已知各脂本中都是没有的。因此蒙府本用来修改的那个本子，是目前我们尚未发现的一个本子。除此之外，我们再找不出别的原因了。

(7)蒙府本：不日可得接获履于云霓。(第27页)“得接获”三字点去，改为：“不日可坦履于云霓之上矣。”

脂京、脂戚、列藏本：“不日可得接步履于云霓之上矣。”脂铨本：“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程高本：“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

蒙府本这一处的点改，也不同于其他脂本及程高本，因此也足以证明蒙府本据以修改的本子，是我们今天尚未发现的一个本子。

四、蒙古王府本并不相同于脂戚本

如果粗略地阅读，蒙古王府本与脂戚本是颇为相似的。其实它们之间存在着大量的差异(不包括脂戚本对蒙古王府本错字的改正)。回目部分的差异，在前面已经说过了。现把内容上的一些比较重要的差异举例如下：

(1)蒙府本：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第48页)

脂戚本：只一年便生一子，因此十分得宠。却说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又半载”与“雨村因那年……”一句接不上榫，显然蒙府本有遗漏之处。再查脂铨和列藏本，原来是这样的：

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
看来蒙府本应早于脂戚本。脂戚本的整理者看到“又半载”与下文不接榫，就干脆圈掉，补上一句：“因此十分得宠”，他没料到下面还有这么一段雨村嫡妻亡故的故事。若是蒙府本据脂戚本过录，即脂戚本早于蒙府本的话，蒙府本不会有“又半载”以下漏抄的。

(2)蒙府本：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第60页)

脂戚本：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脂戚本把蒙府本的“次年”改为“后来”是深有用意的。因为据《红楼梦》中的描写，元春比宝玉不只是一岁之差，但又无法确定元春比宝玉大多少岁，所以改用了一个约数“后来”。据此，我们也可以知道蒙府本是早于脂戚本的。

(3)蒙府本：二小姐乃赦老爷前妻所出名迎春(第68页)。

脂戚本：二小姐乃赦老之妾所出名迎春。

这里不是“前妻”、“之妾”二字之差的问题，而牵涉到《红楼梦》里十二金钗之一的迎春是谁所生的问题。一个说是贾赦的前妻所生，一个说是贾赦的小老婆所生，这与迎春的名份很有关系。单就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蒙府本与脂戚本有各自不同的底本，不能说它们“基本相同”。蒙府本的“前妻”所出，与脂铨、列藏本相同，而脂京本却说：“二小姐乃政老爷前妻所出名迎春”，这样迎春成了贾政的女儿了。但这与全部其他部分的叙述矛盾，应该说脂京本的“政”是“赦”字之误。只有程甲、程乙本迎春的身份与脂戚本相同：“二小姐乃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

(4)蒙府本：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名头亦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按：“石上所”三字又点去)抄云。

脂戚本：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云

脂铨本：与蒙府本同，惟“名头”作“石头”，“石上所”三字未点去。蒙府本“石头”显然是抄手之误。

(5)蒙府本：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起年方一十七岁性情侈奢。(第145页)

脂戚本：这薛公子名薛蟠表字文起从五六岁时就是性情奢侈。

(6)蒙府本：那里有叔叔往侄儿媳妇屋里睡觉的道礼。(第54页)

脂戚本：那里有叔叔往侄儿屋里睡觉的道理。

这里脂戚本改正了蒙府本的一个错字“礼”，去掉了“媳妇”二字。查脂铨本、庚辰本也都没有“媳妇”二字，可见不是脂戚本的任意删改；而列藏本、程乙本(程甲本缺此回)都与蒙府本相同，有“媳妇”二字，所以这也不是蒙府本的衍字。

(7)蒙府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打架。(第169页)

脂戚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脂戚本多了个“狗儿”一词，脂铨、庚辰本也有“狗儿”一词，因此可知蒙府本虽早于脂戚本，但脂戚本并非据蒙府本过录的。

有的地方蒙府本与脂戚本在文字上有较大的差异而却又与列藏本相同，如第六十四回：

蒙府本：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脂戚本：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半块吃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这一段话，列藏本与蒙府本完全相同。但蒙府本与列藏本也有很大差异，如：

(1)蒙府本：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忍痛自不必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第2577页)

列藏本、脂戚本：话说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尤氏贾珍贾蓉贾琏等闻之俱各不胜悲伤自不必说忙着人治买棺木盛殓送往埋葬却说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迷性不误尚有痴情眷恋被道人数句偈言……

(2)蒙府本：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第2578页)

列藏本、脂戚本：忽有家中小厮见薛姨妈告知尤三姐自戕与湘莲出家的信息心甚叹息

据此可以知道，蒙府本与列藏本是不属于一个体系的。

五、蒙古王府本有不同于各种脂本之处

蒙府本也还有与各种脂本不同之处。在回目方面，完全不同的只有第六十七回。其他均属于个别错字的改正而已。在内容方面，与各种脂本不同之处，比较重要的，有以下一些例证值得我们研究。

(1)第一回，蒙府本有程伟元序，有《佟氏与清皇室五世姻亲对照表》；脂戚无程序，有戚蓼生序。

从蒙府本有程伟元序来看，似乎晚于脂戚本，但据许多内容方面考查，它又早于脂本戚本，这又怎么解释呢?我看很可能是蒙府本的底本早于脂戚本，而这个抄本所过录的年代，与程高本大抵相当，甚至是程高本问世之后了。由于与程高本有大量的异文，蒙古的王公贵族认为仍有阅读、收藏的价值，所以经人抄录而珍藏下来了。

(2)蒙府本：第一回末尾无总评，脂戚本回末有总评。

(3)第五回警幻仙子赋，蒙府本作：“宜嗔宜笑”。其他各本均作：“宜嗔宜喜”。

(4)第十七回，蒙府本：“正走之间见前面倏尔青山斜阻”。脂戚本无“正走之间见前面”七字。脂京、列藏本作：“一面走一面说倏而青山斜阻”。
(5)第十七回，蒙府本作：“下面分畦列亩俱是各色佳蔬菜花一望漫然无际”。脂戚本、列藏本等作：“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6)第六十四回是己卯、庚辰本所缺的一回，只有蒙府本和列藏本有这一回。在蒙府本第2472页中，宝玉的男仆称“茗烟”，在列藏、脂戚本中都称“焙茗”。这个人物的名字，是雪芹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修改。

(7)第六十四回，蒙府本：(宝钗说)“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的依我说也道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到是自从哥哥打从江南回了二十日”(第2758页)
脂戚、列藏本：“这也是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妈所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处故谆谆感叹如果他二人齐齐全全的妈自然该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坏了自己的身子到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许多日”。

(8)蒙府本：“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在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

脂戚、列藏本：“我想他前世必是有夙缘的有根基的人所以才容易听进这些度他的话去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也各处找一找才是靠那跛道士疯疯颠颠的能往那里去左不过是在这房前左右的庙里寺里躲藏着罢咧”

从以上诸例来看，蒙古王床?本有其独特之处，很可供我们研究《红楼梦》成书过程的参考。至于其中某些文字在曹雪芹修改过程中孰先孰后，那就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