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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其庸
启功先生曾说过:“《红楼梦》里的诗,和旧小说中那些‘赞’或‘有诗为证’的诗,都有所不同。同一个题目的几首诗,如海棠诗、菊花诗等,宝玉作的,表现宝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宝钗等人作的,则表现她们每个人的身份、感情。是书中人物自作的诗,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诗。换言之,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

启老这段话,讲得十分确切而富有启发性。

《红楼梦》里关于黛玉的诗,有很多,在此不可能一一细说,但七十六回的“冷月葬诗魂”,却不能不说。此句庚辰本作“冷月葬死魂”,“死”字点去,原笔旁改为“诗”字,全句为“冷月葬诗魂”。作“诗魂”者,还有程甲本、甲辰本、列藏本。作“冷月葬花魂”的有戚序本系统的三个本子。所以从抄本的角度看,作“诗魂”的四个本子,有三个是乾隆中期的本子,一个是嘉庆初期的本子,而作“花魂”的本子,都是乾隆末年的本子,特别是戚本是经人整理过的本子,其可信的程度是有限度的。认为是“花魂”的同志,认为“死”字与“花”字形近,是形近而误。其实这是不足为据的。因为无论是正写、行写、草写,“死”字起笔是一平划,与“花”字起笔的两竖笔,无论如何不能混淆,可知“形近而误”的说法,是一种想当然的想法。特别是庚辰本上“死”字点改为“诗”字,是原抄者的改笔,就可以明白是抄手听错了读音而误抄,这种音近而误的例子,庚辰本上可举出很多,因为当时是一个人念,一个人抄,所以易致音近而误,而抄者并非看着书抄,所以也不可能发生“形近而误”。

以上是从版本(抄本)的依据和抄写时的音误、形误的角度来分析的。下面再从“诗魂”和“花魂”这两个词的内涵方面作一些分析。

大家知道,在《红楼梦》里外形特别美的女子并不仅仅是林黛玉一个。如第五回警幻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里,宝钗与黛玉同举,而且以宝钗为首。再如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诸人抽象牙花名签子,宝钗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贯(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贯(冠)”……众人看了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

这里,更是把宝钗的美凸出到“艳冠群芳”的地位,而且用花中之王牡丹来比喻她,还让大家说“你也原配牡丹花”,更加坐实了宝钗居花中之王,艳冠群芳的地位。而同回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

显然作者在这里用以比喻黛玉的是秋天冷清的芙蓉花,并且“黛玉也自笑了”,也即是认可了。在上面这个情节里,不是作者用花作比喻,把宝钗放到“艳冠群芳”的地位了吗?再如第21回宝玉续《庄》云:“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这是称宝钗是“仙姿”,称黛玉是“灵窍”,可见宝钗之美是非常凸出的。再如第28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要看宝钗手臂上的红麝串,宝钗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自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

这里,作者不仅正面描写了薛宝钗的美,而且还说“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连宝玉都看呆了。以上种种描写,不是非常凸出了宝钗之美,宝钗居“群芳之冠”的地位吗?所以在《红楼梦》里,第一,有不少人都被用花来比喻过,因此不少人都有资格用花来作代称。也因此这个“花魂”,究竟是指哪一朵花的“魂”呢,就产生了疑问。第二,真正居花中之王的并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黛玉只是芙蓉,宝钗才是花中之王的牡丹。所以,如果要用“花”或“花魂”来形容比喻大观园中的诸艳,则首推薛宝钗,而不能理所当然地把这个比喻专属林黛玉。

我们再进一步地进行探讨,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塑造的林黛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理想人物呢?林黛玉这个艺术形象,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美学理想,经过曹雪芹崭新的思想而孕育化生出来的。析而言之,她有藐姑仙子的仙和洁,她有洛水神女的伤,她有湘娥的泪,她有谢道韫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渊明的逸,她有杜丽娘的自怜,她有冯小青的幽怨,她有叶小鸾的幼而慧、娇而夭,她更有自身幼而丧母复丧父的薄命,……总之,在她的身上,集中了传统性格和传统美学理想的种种特点和优点,而镕铸成一个完美的活生生的独特个性。这个个性是孕育化生而成的,不是集合而成的。曹雪芹是想塑一个绝世美女,来超过历史上所有的美女吗?我认为完全不是。我认为曹雪芹所要塑造的是一个有新的社会理想的女性,当然这个女性的外形也是非常美的,但并非美是第一或惟一,而是理想第一、思想第一。也就是说林黛玉并非单纯是一个美女。这一点,在《红楼梦》里是有反复的强调的。请看32回的这段话: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是交待得最为清楚的一段,还有前引28回宝钗褪串的一段。按《红楼梦》的描写,宝钗的美,决不在黛玉之下,甚至“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但是宝玉还是没有喜欢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标准,就是生活道路和社会理想。只有林黛玉是完全理解他,与他完全一致的。这就是说,黛玉除了美以外,更重要的是具备与贾宝玉一样的全部新的社会理想,而薛宝钗的理想却是与他完全相反。所以贾宝玉认为只有林黛玉才是他的生死知己。薛宝钗并不是没有社会理想,只不过她的社会理想,也就是封建教育所灌输的一套封建的社会理想,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和封建的全部社会道德、人际关系。两个外形都很美的女性,却从思想上判然分别开来了。于是,读者就会明白,“花魂”这个词,用来指林黛玉是不确切的,它不足以负荷这样的新的思想内涵,因而不足以代指林黛玉。因此戚本系统的“花魂”这个词显系后人的误改。

不错,林黛玉在《葬花吟》里是两次用到“花魂”这个词的,在26回末尾的叙述文字里,曹雪芹也是用了“花魂”这个词的。这就是说,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已经三次用“花魂”这个词了。一个词,即使最好,也经不起这样反复使用的,何况曹雪芹这样的天才,能窘迫到没有更好的新词,只能反复用一个已经用了三次的旧词吗?更何况,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是具有新的社会理想,是厌弃透了封建贵族社会的一切陈腐俗套,是具有超时代的诗人气质的一个新的女性形象,曹雪芹用“诗魂”一词来指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怎么可能舍此不用,而去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花魂”这个旧辞呢?

“冷月葬诗魂”就是在与湘云联句互争高下时才突然迸发出来的不朽名句,雪芹特意让湘云与她互争胜负,而以此绝世佳句属黛玉,这是人物塑造上特意的安排,阅者万万不能辜负雪芹的苦心!除此而外,黛玉还有律、绝诗和词,整部《红楼梦》里,没有第二个人的诗在数量和质量上能超过她,这种安排,当然是曹雪芹匠心设计的。那末,从诗的人物个性化来说,“诗魂”不正好是诗才横溢的林黛玉个性的呈现吗!再者,在《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关于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诗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曹雪芹特意将谢道韫敏捷的诗才比黛玉,这说明他是用诗人的品格来塑造黛玉的,所以,这个“诗魂”,当然非黛玉莫属。

“诗魂”和“花魂”,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关系到黛玉这个形象的整体,关系到曹雪芹究竟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形象的问题,关系到《红楼梦》一书的思想主题;因此,虽只一字,也不能含糊,必须明辨!

【原载】《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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