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世铭
一九九一年秋,看过电影《红楼梦》后的一次闲聊中,谈起《红楼梦》人物的年龄,结果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我便想作一份《红楼梦》年表。原以为这不过是再读一遍《红楼梦》,作点笔记、整理整理的小事,作为消遣,有半个月时间足以完成。不料实际动手一作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画事:两个多月的时间竟一无所成,连贾宝玉的年龄都算不清楚。书中前后魏晤、自相矛盾之处不可胜数,而且全然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取舍依据。失望之余,便去查书―既然有那么多人研究《红楼梦》,想来早该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且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查书的结果竟又大出所料―居然有不下五种彼此大相径庭的《红楼梦》年表!职业的本能告诉我,问题出在《红楼梦》内部,透过这些问题,可以窥见《红楼梦》成书过程的一些情节,于是便对《红楼梦》中人物的年龄和事件的日期作了一番研究。
在诸多的《红楼梦》年表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周妆昌先生的《红楼纪历》。本文便以《红楼纪历》为参照,对《红楼梦》中的时间问题作些初步探讨。为了避开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我们只讨论前八十回的内容。文中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一版的《红楼梦》。文中所引《红楼纪历》原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红楼梦新证》。
讨论《红楼梦》中的时间问题,自然是以贾宝玉的年龄作为纪年标准最为方便。《红楼纪历》和其它许多年表也正是这样作的。于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共历几年?或者说,到第八十回末.贾宝玉多大?
周汝昌先生说是十五年。其他开多红学名家,如俞平伯先生,也.持此说。这个“十五年”是怎么来的呢?
我翻检《红楼梦》数遍,只找到一条证据,即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中;众幕宾在贾兰作诗后称赞说:
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
然后再根据第三回、第四回的内容算出宝玉比贾兰大两岁,从而得出宝玉十五岁的结论。
这种计算方法当然不好说有什么不对。问题在于我们从《红楼梦》的原文中也可以计算出许多其他结果来。
第一,贾宝玉若真的只比贾兰大两岁,贾环便无处存身。仍是第七十八回,贾兰作诗后,贾环作诗,众幕宾又称赞贾环:
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
说贾环比贾兰“才大不多两岁”。而《红楼梦》中明文交待黛玉比宝玉小一岁,探春比黛玉小,于是探春至多只比贾兰大一岁。这一岁之中又如何安放既是探春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比贾兰“大不多两岁”的贾环呢?
第二,上段引文中称贾环“在未冠之时如此”,意味着贾环已经十八九岁(十三四岁的孩子称不上“未冠”)。这样算来,宝玉当在二十开外了。
第三,还是第七十八回,后半画的“芙蓉诔”中,有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十有六载。
说晴雯死时十六岁。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说
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袭人)同庚。
而香菱、宝钗、袭人的年龄都有明文交待是比宝玉大两岁,于是晴雯也比宝玉大两岁。这样算来,到第七十八回末,宝玉又只有十四岁。
第四,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一节,贾母对尤氏说:
这话倒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
按《红楼纪历》的算法,贾敬死时宝玉十四岁,于是此时又当是十六岁了。《红楼纪历》也注意到达不大对头,便在此处加了一条按语:
按贾都亡于十四年夏,至此实一年,误多叙一年。
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是此处多叙了一年而不是“十五岁”说少算了一年呢?
第五、第三十七回开头说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三十日起身。
按《红楼纪历》的说法,这一年宝玉十三岁。清制,学政(学差)任期三年。如果贾政未等任满,提前几个月回京,赶上当年八月初三贾母生日,那末到第七十一回时宝玉当是十六岁。但书中讲,贾政卸任回京的途中又奉旨顺路查看灾情,赈济灾民,“至冬底方回”。因而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当是贾政回京次年的八月初三,这样算来宝玉在第七十一回时又当是十七岁了。
第六,如果按贾母的年龄来推算,到第七十一回宝玉当在二十三岁上下了。(详见下文。)
那末,贾宝玉到底多大?十四、十五、十六、十七还是二十开外?我实在想不通有些红学家究竟为什么选定“十五”这个岁数。不过这个十五岁却是整个《红楼纪历》的基础。实际上,《红楼纪历》也就是先作上十五个格子,然后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故事情节硬塞进这十五个格子之中。这里说“硬塞”,并非刻薄,而是实情。我们不妨多录几段《红楼纪历》:
第十五年
……
贾政有讯“六七月回京”.
……
贾政又讯“冬底方回”。
按七十回末及七十一回首高本叙“展眼间已是夏末秋初”,贾政归来,皆脂本所无。
第七十一回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
按本回说贾晚已归,“又因在外几年”,上回亦云,“三四年功夫”,则以贾政自第十三手七月出外,至本年,正合三四年。
既然第七十回已讲明贾政“冬底方回”,怎么还将第七十一回放在同一年中呢?贾政“十三年”八月二十日出任学政,到“十五年”八月初三,连两年都不到,又怎么会“正合三四年”呢?说是硬塞,过份吗?高本加上夏末秋初贾政回京的情节,大约也是因为觉得时间上不对头的缘故。
其实,不独第十五年是硬塞,许多年份也都如此。我们不妨再看看第十三年。
按《红楼纪历》的说法,从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到第五十三回前一半“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情节,都在第十三年之中。是整整一年的故事。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回,放在第十三年可说是有案可稽,而且也没有发现相反的证据,可以接受。第十九回至第二十回前半回,说是省亲的当年、当月,情理上也通。那么,此后的三十多回书为什么放在十三年?遍检《红楼梦》只找到一条相当勉强的证据,即第二十六回贾芸带人种树的情节。因为,按常理,种树应在省亲后不久。但是,我们却可以找到许许多多与这个“十三年”相左的证据。
首先,第二十二回绝对不能塞进第十三年(详见下文)。其次。没有任何理由说第二十三回读《会真记》的情节是在省亲当年
第二十三回说
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计,以至描莺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接着,是宝玉的四首即事诗。然后又说
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但接下来的一段却完全变了味道.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
以上三段文字,在第一和第二段之间隔着宝玉的四首即事诗,读起来不觉刺眼。现在把四首诗抽掉,连起来看,就有些不大对头。
按《红楼纪历》的说法,从二月二十二日搬进大观园到三月中浣读《会真记》,只不过二十天时间。二十天中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从“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倒也十分快乐”,“亦发得了意”突然就变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便懒在园中,只在外头鬼混”,实在有些不合情理。此外,第二三两段转得也过于突兀:“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是在“动”中,怎么一下子转成“静中生烦恼”,了呢?这三段文字不象是一气写成的。
再者,在谈及宝玉的四首即事诗时、《红楼梦》中说:
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
春夏秋冬的四时即事诗,又是“真情真景”,至少得在园中住过一年。由此看来,似乎将第二十三回以下的故事放在第十四年更好一些。实际上,第二十五回也真有一条“十四年”的证据。该回讲宝玉被魇生病,一僧一道前来救治时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红楼纪历》将此事放在“十三年”。录下和尚的话后说
明点岁数,一丝不错。
这真是奇怪之极:明明错了,怎么会是“一丝不错”呢?“展眼已过十三载”是说宝玉出生了十三年,即十三周岁,按中国传统算法,就是十四岁了!
我们也可以在这三十几回书中找出各种既非十三岁、也非十四岁的证据。
比如,第四十五回的“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
“黛玉叹道:……我长了今年十五岁。”
由此推算宝玉当是十六岁。从故事的情节和人物的语言、行为看,这个年龄似乎比较合适。
再比如,次年春(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家未人,贾母间及甄宝玉的年龄
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
《红楼纪历》对此有一段十分奇特的按语:
按甄贾全同,足见宝玉此时尚只有十三四岁。今年十四而仍言“十三”者,盖新年甫换,去年岁数一时口中难改也。”
《红楼梦》是小说,不是现今时兴的领导讲话―“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而且,曹雪芹在写书时似乎已经想到有人会因“新年甫换”而产生误解,故而写得明明白白:贾母只是问“几岁了”,并没有问“今年几岁了”,甄家来人却不仅仅是回答“十三岁”,而是特意加上了“今年”二字,回答“今年十三岁”。
这样算下来,在第二十三至第五十三回,贾宝玉又只有十二岁。我们又凭什么认定这一年是“第十三年”呢?
贾宝玉的年龄算不清,其他人物又如何呢?
先看看贾母的年龄。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提及贾母年龄的地方共有三处。
一是第三十九回贾母与刘姥姥聊天: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儿岁呢。我要到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按一般的口语习惯,一两岁称不上“好几岁”,待多到八九岁时,也就不再说“好几岁”,而说“十来岁”了。因此,“好几岁”应理解为三岁至七岁之间。也就是说贾母当时六十八岁到七十二岁,即七十上下。
第二处是第四十七回贾母在为贾赦要鸳鸯的事生气时,说: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
按当时的习俗,一般以十六岁至十八岁为女子出嫁的理想年龄。如果贾母十六岁出阁,加上这“带头带尾五十四年”,此时当是六十九岁,如果十八岁出阁,则是七十一岁,也是七十岁上下,与上一处相合。
第三处是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庆。
如果说这三处年龄都对,那末从第四十七回到第七十一回,时间跨度在十年左右,此时宝玉当二十三岁左右,宝钗则是二十五岁的老姑娘,显然难以接受。
《红楼纪历》在叙及刘姥姥比贾母大好几岁时,说
按明年贾母即庆八句,则本年当七十八九。刘姥姥既大好几岁,当八十余始合。《痴人说梦》云“七十五应改八十五。”蝶乡仙史评本亦云:“七十五应改八十五遂是”。
这种改法实在捉襟见肘,且不说刘姥姥的形象与八十五这个年龄对不上号,更不通的是,如果贾母在第三十九回已经七十八九,那末减去那“连头带尾五十四年”,这位侯门千金出嫁时已经二十五六岁了!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袭人的年龄。
《红楼梦》第六回讲
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
到第十九回又讲宝玉去袭人家,见到一名穿红衣服的女孩,回来向袭人,袭人说是她两姨妹子“如今十七岁”。而按《红楼纪历》的说法此时宝玉十三岁。这两处明显不合。
《红楼纪历》的解决办法是给袭人再长两岁。说第六回中“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中的“两岁”是“口语不定之辞”,袭人“实长宝玉四岁”。于是第十九回的袭人就变成十七岁,勉强有了作姨姐的资格。但却又与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的内容对不上号了因为那一回里说
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袭人)同庚。
而香菱、宝钗均比宝玉大两岁(确定的两岁!)是《红楼纪历》所首肯的。
第三回黛玉刚到贾府时,书上有这样一段: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
由此看来,这个二等丫头鹦哥的年龄应明显大于雪雁,不会只有十一二岁。然而此时身为头等丫头的袭人却只有九岁(或按《红楼纪历》的办法长到十一岁),实在只堪与“小丫头”雪雁为伍。这还不算,宝玉竟然是袭人的第三位主子。袭人在伏侍宝玉之前还伏侍过贾母一场,伏侍过湘云一场。第三十二回写湘云去怡红院看袭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袭人斟了茶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说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了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
按《红楼纪历》的说法,此时宝玉十三岁,湘云则至多十二岁。十年前,湘云只有两岁(一周岁!),袭人也只有五岁!五岁(或按《红楼纪历》,长成七岁)的丫鬟服侍两岁的主子,还说悄悄话,谈及婚嫁之事。而且此前袭人还服侍过贾母一场!怎么看都不象话。
与丫鬟太小相映成趣的,是奶妈太老。
前面所引的第三回的那段文字,说黛玉六七岁时,她的奶妈王嬷嬷已经“极老”。那末,五年前这位极老的奶娘又怎么能哺乳呢?
无独有偶,宝玉的奶妈李媛按也老得出奇。第八回(按《红楼纪年》的说法,宝玉八岁)李嬷嬷的孙子已经老大。而到第十九回(按《红楼纪历》的说法,宝玉十三岁),这位李嬷嬷竟然已经“告老解事出去了”!贾府的女仆何时能够告老解事.书里没说。但我们知道,赖尚荣三十岁时,他的母亲“赖大家的”仍在贾府当差,只是他的祖母赖嬷嬷告老解事了。
真想不出堂堂国公府怎么会净用一批十岁上下的头等丫鬟和一批更年期的奶妈!
最后,再让我们来看看薛氏兄妹和凤姐的年龄。《红楼梦》第四回介绍薛家人物时,说:
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高雅。
按《红楼纪历》的说法,宝钗比宝玉大两岁。这里又说薛蟠比宝钗大两岁,于是薛蟠比宝玉大四岁。这样算下来,薛蟠争买英莲、打死冯渊时(与黛玉进京同年)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显然说不通。
《红楼纪历》也注意到这个年龄不对头,解释说:
按云“小两岁”口语不定之辞,非指“小二岁”.
这样解释真还不如不解释。“小两岁”当然有确定与不确定两种用法。但用在同胞兄妹之间,却只能是确定的意思。《红楼纪历》在这条按语之前,还有一句话:
薛蟠“今年十有五岁”。
不知出自哪个版本的《红楼梦》(按:出资甲戌本第四画―编者》。这句话根本不象嘴雪芹的语言。在整部《红楼梦》中,除诗词祭文之外、在叙事和对话中从不使用“十有五”这样的文言。其实,就是把薛蟠长成十五岁,也仍是矛盾的。
薛蟠进京之前,凤姐“已娶了二年”(第二回)。所以,即使薛蟠进京时十五岁,也仍比凤姐小。然而,在第二十八回凤姐向王夫人转述她与薛蟠的一段对话(整个《红楼梦》前八十回,凤姐与薛蟠的对话仅此一处)时,却是凤姐称薛蟠为“薛大哥哥”,薛蟠称凤姐为“妹妹”。
看来,要想消除矛盾,十五岁还嫌小,得长到二十岁上下才行,才好作凤姐“薛大哥哥”。但这样一来,自己家里又不对了。因为这样一来薛蟠就比宝钗大十岁以上了。薛蟠是“幼年丧父”(第四回),那末宝钗就是婴儿时丧父了,也就不可能再有第四回所说的
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的情节了。
事实上,在《红楼梦》中不仅薛蟠和凤姐谁大谁小闹不清楚,连宝钗和凤姐谁大谁小也闹不清楚。
第二十二回凤姐和贾琏商量为宝钗过十五岁生日时,称宝钗为“薛妹妹”、“薛大妹妹”。如此看来是凤姐大。可是宝钗却从来没有称过凤姐为“姐姐”,而是一概呼为“凤丫头”。(很奇怪,在《红楼梦》 前八十回中,我没有找到凤姐和宝钗的对话。)
按,“凤丫头”这类的称呼,本是长者对幼者的一种昵称。书中,贾母、王夫人、李纨、尤氏都常称凤姐为“凤丫头”,而宝玉和众姐妹(宝钗除外)都不这样称呼凤姐。实际上、在年龄相仿的姐妹之问,如果不是当着长辈的面,也可以互称丫头以示亲昵。但当着长辈的面或直接与长辈讲话时,却不能这样称呼姐姐。在和奴婢讲话时,也不能这样称呼姐姐,否则就是非礼。
然而,宝钗无论在什么场合,一概称凤姐为“凤丫头”。例如第三十五回,宝钗在凤姐在场的情况下与贾母讲话,也是称凤姐为“凤丫头”:
宝钗在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甚至在和奴婢讲话时,也称凤姐为“凤丫头”,如第四十四回
平儿哭得庚咽难抬。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 … ”
如此看来,似乎又是宝钗大。
凤姐究竟多大?书中始终没有明文交待。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凤姐
如今已娶了两年,
当是十八九岁,比宝玉大十一二岁。
到第六回又有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
这两处相冷,可到了 第四十九回,凤姐又变小,小得和宝玉相差无几: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许多。以李纹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和宝玉,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
等到了第五十四回,凤姐却又一下子变大了许多,变得和贾珍差不多大了:
凤姐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
按第二回和第六回的说法,凤姐大约只比贾蓉大两三岁。这样,凤姐一两岁时贾珍已经结婚,又怎么能“从小一处淘气了这么大”呢?《红楼梦》 前八十回凤姐忽大忽小,后四十回巧姐也忽大忽小(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奇怪的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巧姐忽大忽小的事实(还经常以之作为高鹗续书不力的证据),却看不到凤姐忽大忽小的事实。
除了人物的年龄算不清以外《 红楼梦》 中事件的日期也算不清。我们先来看看生日。
《 红楼梦》 中提到过几十个人物的生日。多数都只提一次,当然不会有什么矛盾。但只要多提几次,就差不多都对不上茬。
贾母的生日提到过两次,就对不上号、一次是第六十二回,探春数说家中各人的生日,
“…… 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
是说贾母的生日在正月下半月。而到了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却又变成了八月初三。
宝玉的生日提了三次,也对不上号。
一次是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讲甄士隐于“炎夏永昼”之日,梦见一僧一道携了通灵宝玉去警幻处交割,以便夹于“一干风流冤家之中”“投胎入世”。醒来时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从时令和景物看,宝玉生日当在夏至前后或再晚一点的伏天之中。另一次是第二十四回宝玉与探春谈话: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 … ”
这回书标明日期是四月二十六日。因而宝玉的生日当在四月二十六日以前,与上一处不合。
第三次是第六十二回全回和第六十三回前半回,以一回半的篇幅专写宝玉主日,但没有明讲日期。我们可以根据国丧的日程表和书中的景物描写作些推算。
按书中情节,宝玉的远次生日正在老太妃薨逝的国丧期间。国丧的日程是
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
也就是说总计五十天左右,分前“二十一天”和后“一月光景”两个阶段。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表明清明节在这前二十一天之中。由此推算,老太妃薨日大约在春分前五夭至春分后十天这段时间前后。第六十三回讲宝玉生日次日贾敬暴亡,尤氏料理丧事时
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才能到来。
由此推算,宝玉的生日大约在这五十天国丧中的第三十五天左右。由春分向后推三十至四十五天,宝玉的生日便应在谷雨、立夏之间。按阳历说,大约是四月下旬到五月初。按农历,则大约在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这个范围。这与第二十四回的对话相合,也与宝玉生日时的景物描写相合。但与第一回的景象不合。谷雨至立夏正是金陵的梅雨季节,尚未到“炎夏永最”之时,也没有“烈日炎炎”的景象。
贾宝玉的生日是红学界的一个小热门话题,《 红楼纪历》 说:
综看,似是四月下旬,与开卷呼应。
此外,还有四月二十六日、四月二十八日、五月初三日等许多说法。我相信,这些说法都能在《红楼梦》 里找到直接间接的证据。从逻辑学角度讲,如果从同一批材料(比如《 红楼梦》 前八十回)中推出相互矛盾的结果,则往往提示我们材料的本身是在自相矛盾的。以上我们讨论了年龄、生日的情形,不妨再举几个事件日期的例子。
《 红楼梦》 第二十六回写薛蟠假冒贾政的名义把宝玉讴出来吃酒,席间,冯紫英来了。(按书上所讲,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有宝玉与冯紫英的一段对话
紫英答道:“… … 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上教兔鹤捎了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 … ”
按书上所讲,宝玉受魇生病,三十三天方愈,这是愈后的第一次活动。“初三四儿”当然只能是四月的“初三四儿”,而那时正是宝玉病重之日,又如何能“在沈世兄家赴席”呢?
再看看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节,它在哪月?哪日?
按该回中贾母的话
“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住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1 "
来看,似是十月,但十月里也好,十一月里也好,都不会有红梅盛开。若说腊月,红梅花倒是对上了,但又与贾母的话不合,而习到第五十三回又有
因此诗社之日,皆来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
“空了几社”后才进人腊月,于是似乎又该回到十月(每月只两社)。然而放到十月不仅景色不对,日期也不对。
第四十九回宝琴等人来到贾府那天,宝玉说:
“…… 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
《 红楼纪历》 说
是十月十六。
但这却与香菱学诗的情节对不上茬。
书上明白交待,薛蟠是十月十四日外出经商(第四十八回),同日香菱搬进大观园,当晚去找黛玉学诗,先读了《王摩诘全集》 中的一百首五律,然后又读杜甫的七律。一边读一边作咏月诗,三易其稿,至少用了两天多才作好。而宝琴诸人正是在香菱作成咏月诗那天到贾府的。这样算来,早过了十月十六。
芦雪庵联句的前一天,李纨说:
“我的主意,想来昨日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先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由此看来,作诗这日又不是十六,而歇十八或初四了。总之,月也对不上号,日也对不上号,这么两大回热闹文字不知该放在哪天才好。
最后,我们再来看一个最为典型的例子:第二十二回该是何年何月?
第十七至十八回讲元春省亲,从正月十五晚至十六凌晨。接着,第十九回一开头说:
且说荣宁两府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为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才完。
下面讲袭人回家吃年茶,宁府摆台唱戏。袭人当晚返回贾府,次日生病(就在这一天,黛玉却冒出一句“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似乎又是十月,姑且不去理它),再次日病情减轻,湘云来贾府。又次日宝玉在黛玉、湘云房中梳洗,引来袭人一番规劝,宝玉读《南华经》 等等。
然后,又是巧姐出天花,十二日方愈,愈后,方进人第二十二回。按上面所叙日程,到第二十二回时早已是二月了。然而第二十二回一开头却是凤姐与贾琏商议给宝钗作生日:
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在此,《 红楼纪历》 说
仍是正月的二十一日。
显然已与从第十九回到第二十一回的情节在日期上不合了。向题还不止于无。书中接着说
“… … 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 … ”
谁想贾母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
据我们今天所见的《 红楼梦》 ,宝钗是在黛玉进京的当年或次年进京的,至“省亲”时已有五六年时间。与这里所说“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明显矛盾。对此,《红楼纪历》 解释说:
按宝钗自第七年入府,第八年正月为第一个生辰,此为第六个。唯此云“才过”者,即上文“辞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日子,也算得将异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即首次正式作寿之意,不得错会。
单看这段按语,倒也说得通,只是仍与《红楼梦》 原文不合。我们不妨多引一些原文作为参照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住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来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说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与住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这段文字表明,曹雪芹在写这回书时,脑子里的薛宝钗确是刚到贾府不满一年,“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假如真象《红楼纪历》 所言,曹雪芹脑子里的薛宝钗已到贾府六年,已经过了五个“非正式”的寿辰,就不会让贾琏“低头想了半日”才憋出个以黛玉作比例的法子。在那种情形下,贾琏会脱口而出:“往年怎么办的,今年照旧就是了。”在凤姐强调“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时,贾琏也用不着再用黛玉去比,“比林妹妹的多增些”,而会直截了当地说:“比往年多增些”。既然林妹妹年年过生日,薛妹妹也不会不过。贾琏不援宝钗的往例而援黛玉的往例,正好说明宝钗此前的生日不在贾府,无例可援。
顺便说一下,这次生日“多增些”,并不是因为十五岁“正式作寿”,而是因为“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在得知贾母有意为宝钗作生日之前,凤姐原来的计划就是照依往年黛玉生日的例来安排宝钗这次生日:“我原来也这么想定了。”
其实,说宝钗“才来”、“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也不只这一处。就在前面不远的第二十回末,宝玉对黛玉说: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悟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由此看,宝钗到贾府要比黛玉晚许多年。那末.这段故事究竟该放石1 可年何月?薛宝钗究竟又是哪年到的贾府?进京时是九岁、十岁还是十四岁?
第二十二回的前一半已经使人费解,后一半“制灯谜贾政悲俄语”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按《 红楼梦》 的说法,宝钗生日的次日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
这位娘娘怎么会于二十二日送个灯谜来呢?而书中有关猜灯谜的描写,又决不是二十二日,而是灯节:
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
到贾政猜谜时,则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为戏耶?”
更说明是正月十五。这个正月十五当然又不是元春省亲的那个正月十五。那么,又该是哪一年呢?
总值,整个地二十二回完全是一块“飞来石”,全无踪迹可寻。
由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红楼梦》年表实在是作不出来的。为什么许多前辈学者居然作出了各种各样的《红楼梦》年表呢?原因说来也很简单,他们的方法错了,陷入了循环论证。
《红楼梦》是小说,不是历史。历史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年表总是有的,研究者的任务就是把它作出来,并不需要去论证历史有了年表。小说的虚构的故事,是文学作品,其中未必有个年表。如果我们从《红楼梦》原文出发,将书中有关人物年龄、事件日期等项线索一一理清,从中着呢管理处一分前后一致、合情合理的时间表来,才可以宣布《红楼梦》确有个年表。然而,历来的《红楼梦》年表的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先是认定“《红楼梦》的叙事年月是大有条理的。也就是说,因为大有条理,所以大有条理。对于那些不合条理的原文,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做些牵强附会、拐弯抹角的解释。事实上,面对这许多大不相同的年表,首先就该想到问题大约处在《红楼梦》内部。然而有些红学家却总是习惯于指责别人不对,而决不肯相信《红楼梦》中有内部矛盾。
传世佳作《红楼梦》何以竟有如此多的矛盾和混乱呢?我认为问题出在曹雪芹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上。对这一现象作深入研究游客能解释《红楼梦》成书的具体过程。在此,我提出两项结论和一些猜测。
结论1。曹雪芹在修改过程中,将主要人物(宝玉、黛玉等)的出场年龄改小了,将全书的时间跨度变大了。结论2 .在修改过程中,曹雪芹对人物作了调整,有的重新设计,有的作了合并。这两方面,可以说明问题的例子有很多,限于篇幅就不一一例举了
以上两条结论可以解释《 红楼梦》 中有关年龄、日期方而的许多混乱和矛盾的产生原因,但仍不能解释全部问题。对此,笔者提出一项猜测:曹雪芹在“增删五次”中改变了原倪的体例。原稿并非完整的长篇小说、而是象《儒林外史》那样由若干独立故事联缀而成的。曹雪芹将人物合并,情节揉合,改为现在的样子。之所以称它为猜测,而不称“结论”,是因为要最后证明它还要作大量的研究和考证。
【原载】《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五年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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