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先慎
细节
细节是生活的血肉,也是小说艺术的血肉。离开细节,就谈不上逼真地反映生活,尤其对以家庭生活为题材而缺少惊心动魄的传奇情节和宏大场面的作品更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没有细节描写就没有小说艺术。中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艺术的成熟过程,跟小说细节描写的由少到多,由粗到细,由简单到丰富,由浮浅到深刻的演进分不开。《红楼梦》不以情节的曲折紧张取胜,而以细节描写的丰富、细腻、生动、深刻见长。这同样体现了这部古典名著“天然图画”的总体艺术特色。《红楼梦》的细节描写,精雕细刻,却又十分真实自然,不露一丝人工斧凿痕迹;含义丰富,却又出以平常,能于小中见大,细中见深,最能体现出“琐碎中有无限烟波”的艺术特色。
第二十八回,写元春在端午节前给贾府诸人送来礼物,宝玉的跟宝钗的一样,黛玉的跟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的一样。宝玉不相信,认为应该是他的同林妹妹的一样,可能是传错了。接着就写宝玉命丫头拿了他得的礼物送到黛玉那里去让她挑,吩咐“爱什么留什么”。可是林黛玉不要,什么也没有挑,反而触动心事,在后来见到宝玉时话中带刺地说:“我没有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了马上急得赌咒发誓,说金玉什么的是别人说的,“自己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入身!”接下去写宝玉见到了宝钗,就要看她刚刚得到的礼物红麝串子,恰好宝钗的左腕上就笼着一串。这里通过细节揭示人物的性格心理,非常深入。宝玉自己就有同宝钗一模一样的礼物,为什么还非要看宝钗的呢?说到底,思想深处还是不相信他的怎么会跟宝钗的一样,这种奇怪的心理实际是反映了他对钗黛两人不同的内在感情。而宝钗刚收到礼物就马上笼在腕上,也反映出她极为重视元春对她的态度,试想换成黛玉,即使是得到了同宝玉一样的红麝串子,也绝不会刚收到就迫不及待笼到腕上去的。但是更为深刻的是下边的一段描写:因宝钗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一旁看着那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在爱慕中夹杂着遗憾,竟至失神,“不觉就呆了”。这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一方面,从送礼这样细小的琐事上,已反映出元春对宝玉同黛玉的关系和宝玉同宝钗的关系的不同看法与处理,而这种看法与处理,同贾宝玉本人的态度是尖锐对立的。这不是小矛盾小冲突,而是关联到全书悲剧结局的大矛盾大冲突的一次闪现。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绝不是一见锺情,而是有一个比较和选择的过程,是他经过长期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他选择的标准,已不再是中国传统小说戏曲中写滥了的那种郎才女貌,而是内在的思想意趣和精神气质的相投。贾宝玉同林黛玉爱情关系的发展,是经历过一段“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阶段的,薛宝钗确实在某些方面也对贾宝玉具有吸引力.但不管薛宝钗对贾宝玉来说,如书中所写,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但贾宝玉最终还是虽然不无遗憾却又是非常坚决地舍弃了她,而选择了林黛玉那与他发生共鸣的风神灵秀。这个表面上看似那么平凡乃至琐碎的生活细节,是如此自然又如此真实地揭示了贾宝玉在爱情选择过程中那种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的心理活动,同时又隐约地透露出一场影响到贾宝玉、林黛玉的命运,乃至影响到整个贾府的命运的大冲突,正在潜伏形态中酝酿着、发展着。而这一切,又都表现了《红楼梦》联系家族命运对于宝玉与黛玉知己之爱的描写,已大大突破了郎才女貌和夫贵妻荣的传统模式,具有一种全新的面貌。
第三十三回,在贾政毒打宝玉的过程中,小说描写了他的三次流泪。第一次是在他“气的面如金纸”,下决心要打宝玉却还在将打未打之际,写他“满面泪痕”;第二次是王夫人闻讯赶出来,大吵大闹说这样打宝玉是贾政有意“绝”她,贾政听后是“泪如雨下”;第三次是王夫人哭死去的贾珠,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三次流泪,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哭得伤心,却又没有一丝一毫因对宝玉一时生气打重了转而后悔心疼的感情;相反,王夫人越是劝慰越是哭闹,他就越发逞威,毒打尚嫌不足,还要拿绳子来勒死,“以绝将来之患”。仔细阅读思考就能体会出其中含蕴的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原来,贾政一心将振兴家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宝玉的身上,而宝玉却不肯好好读贾政为他规定的那些书,不肯走为他指示的人生道路,因此使得他在宝玉这个不肖逆子面前,不仅感到愤怒,而且感到后继无人的绝望和悲哀。这就是为什么王夫人提到贾政是有意“绝”她和哭珠儿时,那么深地触动了他的原因。关于贾政三次流泪的细节描写,透过他表面上的凶狠和威严,无情地揭示了这个人物灵魂深处的另一面,即悲哀和绝望的一面。而愤怒和悲哀,威严和虚弱这两个方面,又是如此矛盾而又合乎逻辑地统一在一起,深刻地表现了贾政这个力图使行将败落的贵族大家庭能够存亡继绝的封建正统派代表人物思想性格的完整复杂的内涵。曹雪芹在细节描写上的笔力,达到如此深度,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叹。
第四十回写刘姥姥在大观园进餐,故意寻开心的凤姐和鸳鸯,为她准备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筷子,让她去夹那小巧圆滑的鸽子蛋。刘姥姥一见就说:“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本来要准备大吃一顿的,却无从下筷子,便站起身来,说了句不得体的逗乐话:“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便“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接下去就有一段细节,刻画各人的笑态: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服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段描写,换成平庸之手,只会用“哄堂大笑”四字了结,曹雪芹却铺陈出如此一段精彩文字。有主、有次,有细描,有泛写,人各一种姿态,一人一副笑墨。湘云笑得爽快,毫无拘节;黛玉笑得娇媚,柔弱中表现出节制;宝玉则笑时也在撒娇;贾母则分明是一副老祖宗的意态声口;王夫人笑责凤姐的恶作剧,显出她当家太太的身份;薛姨妈也“撑不住”,却又不同于史湘云,一口茶只是喷在晚辈的探春身上,失态而未失礼;惜春娇弱,但她可以拉着奶母叫揉肠子,身份气性又与黛玉有别;奴仆丫头们只是淡淡两笔,却是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上”与“下”的区别与界限。在众人前仰后合中独能“撑着”的凤姐与鸳鸯,一看便知是这场闹剧的“总导演”。曹雪芹不愧是大手笔,同是笑,而且是同一场合被同一件事引发出来的笑,他写来却各具面貌,同中有异,显现出不同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和性格特征。这就从有血有肉的细节描写中,展示出人物的风神和生活的情韵。
《红楼梦》中的细节描写,除了本身所体现的意义之外,也常常具有前面所讲的“映射”的作用,亦须前后左右关联起来思考,才能体会出其中丰富的意蕴。试看第三回全书开篇不久,写林黛玉进贾府,有两处写她坐轿子,写得十分精细,作者用笔就极富于艺术匠心。
第一次黛玉刚进贾府大门时,是这样写的:
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予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进了贾府之后,特意点出抬轿子的换成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而当轿子停下时,是先让这些小厮退出,众婆子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第二次,写黛玉在贾母处用了茶果以后,邢夫人带了黛玉去见贾赦,是这样写的: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这段开头“早有”的“早”字很值得注意,就是说,在邢夫人带着黛玉出来前,早就将黛玉要用的车准备好了;而在邢夫人与黛玉坐上去后,让众婆子们先放下车帘,然后才命小厮们抬起。而到了仪门前停了车,又是等众小厮退出后,方打起车帘让黛玉和邢夫人下轿。这里的程序,反映出贾府的礼仪是极其严格的,成年小厮,一定要回避女主人尤其是年轻的小姐。
另一处相关的描写,却又显示出十分细微而又值得特别注意的差别,与此形成很有意思的映照。这就是这一回的后面,写黛玉由王夫人带着从贾政住处到贾母那里去用晚餐,经过凤姐住的地方,王夫人向她介绍凤姐的屋子,这时小说写道:“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前面写抬轿的十七八岁的小厮是要退出后才打起轿帘,是不能同小姐见面的,而这里作者特意点出是“才总角的小厮”,“总角”就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头上梳着的两个小发髻,说明只是几个十来岁的儿童,所以“垂手侍立”,不必回避。这些精细的描写,在作者的笔下都不是无所用心的。但其意义,孤立起来看还不易发现,还须联系到书中多方面的描写,才能体会出来。例如前面提到的第三十三回,写贾宝玉挨打时,王夫人在里边听到后立即赶出来劝止,小说是这样写的:“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这里是写紧急情状,自然让我们想像到,在平日通常情况之下,即使是成年的女主人,也是不能同门客小厮们接触的,再联系到书中还多处写到,小姐和身分稍高的丫头请大夫诊病,也是只能隔着帘子号脉的。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表现贾府这一“诗礼簪缨之族”严格的礼教规范。再扩大一些,这些描写又映射到贾府中更广泛的生活情景,显示出更为深刻丰富的意义来。首先是,在这个礼教极严、规矩繁细的“诗礼之家”,本来是“男女大防”,不允许开始“懂事”的异性接触的,而贾宝玉独能在大观园中跟众多的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尤其是同林黛玉竟能“耳鬓厮磨”,日渐亲近,终至产生生死不渝的爱情。这就启发我们,这固然是由于贾母的特殊宠爱而造成的一种特殊环境,使宝玉在一大群纯洁美好的女孩子中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熏陶,养成他反传统的自由不拘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随着小说艺术描写的深人和扩大,我们会越来越深切地感到,这个与外面世界的黑暗污浊形成鲜明对照的大观园,确是作者自觉地创造出的一个自由天地和理想世界,以表现他着力塑造的两个男女主人公反传统思想的美好,以及这种思想产生与发展的根据和合理性。其次是,这种种礼教规矩又映射到这个没落世家一大群不肖子孙们的身上,像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等人,都是寡廉鲜耻的衣冠禽兽,在男女关系上混乱和丑恶到了极点。在这一层映射之下,对这些人物思想行为的描写,就表现出一种隽永而又强烈的揭露和讽刺意味,从一个侧面显示出这个贵族之家的衰败倾向,而其封建礼教的虚伪也就暴露无遗。
二、语言
跟全书的总体艺术风格相一致,《红楼梦》语言的特色也可以用“自然”二字来概括。《红楼梦》的语言具有极高的艺术表现力,是经过作家严格淘洗和高度提炼而又保持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生活的原生态的语言。准确(一个词,一句话,不能去掉,也不能更改),生动(传神),精炼(语简意深,含蕴丰富),既饱含着生活的血肉,又饱含着人物思想感情的血肉,显得朴素自然,明快流畅,含蓄深厚。不论刻画人物,描写环境,叙述故事,作者很少用夸张的语言,华艳的词藻,而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有的地方,犹如家常絮语,却在普通中寓深刻,于平淡中见神奇,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
尤其是人物语言的性格化更为出色。鲁迅曾经说过:“《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够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花边文学·看书琐记》)《红楼梦》的人物语言,确能使读者从书本上听出声音,进而又能从纸面上看到活动着的人物,并体会出他们的思想和心理。
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这样介绍凤姐:“少说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他。”王熙凤的性格当然是比较复杂的,但聪明而又善于言辞,确实是她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她的丰富的思想性格,很多时候也都是由她的说话表现出来的。大家非常熟悉的,第三回写黛玉进贾府时,她的出场就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笑声之后,便听见“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感到很惊异,在众人皆“敛声屏气”的庄肃气氛中,独她一个人竟敢如此“放诞无礼”。可见她在贾府中的地位,也可见她大异于别人的性格。她是一个极机灵聪明的人,这机灵和聪明就常常表现在她的嘴上,特别是从她对贾母的讨好奉承中更为鲜明地表现出来。小说这样描写她在初见黛玉时的说话和表现: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先是赞美黛玉的“标致”,接着又赞美她的“通身气派”,这是由表及里,而又都落到老祖宗的身上:因这“标致”和“通身气派”,就不应该是老祖宗的外孙女,而应该是老祖宗的“嫡亲孙女”。这样一来,表面是赞美黛玉的话,就全都变成讨好老祖宗的话了。“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这“心头”二字是绝对不可少的。只有聪明而富有心计的凤姐说话,才考虑得这么粗细周到,表达得这么准确。她说这话时还配合着动作,“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处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凤姐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这段话也是说得绝顶聪明的。她十分懂得,讨好老祖宗,有时候要直接奉承,有时候又要采取曲折迂回的方法;而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能根据具体情况的不同,掌握得恰到好处。在这里,此情此景之下,说她心里只有黛玉,比直接说她心里只有老祖宗还要更能讨得老祖宗的欢心。只有领悟到这一点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而作为读者,也只有领会到这层意思,才能从中听出人物的思想性格,从而体会出曹雪芹写人物的语言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平。
凤姐是一有机会就拍老祖宗的马屁的。不过仔细想来,并不是任何场合、任何情景之下都是适宜于拍马屁的;拍得乖巧,拍得让人听了喜欢而不反感,是极不容易的事。且看王熙凤拍老祖宗的马屁,真是拍得绝顶聪明,拍出了很高的水平。第三十八回,写贾母带着一大家子人在水池上的藕香榭欣赏风景,心里高兴,就说起小时候在枕霞阁玩儿,不小心失脚掉进了水里,没有淹死,救起来头上却崩破了一块,现今鬓角上还有指头顶儿大的一个窝。在这种情景之下,一般人是无法下手去拍马屁的,可聪明的凤姐却说出了一段不同凡响的话来:
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几句话就活脱脱地画出一个凤姐来,画出她的世故、乖巧、聪明。她专从福、寿两个字上发挥。这是最切合贾母的身份地位,也是最懂得贾母的心理的。但要从头上的那个窝儿翻到下面吉祥的意思上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她拿寿星老儿做个隐喻,又曲为解释,跟老祖宗挂上钩,并落实到老祖宗最喜欢听的“万福万寿”上来,真是聪明机巧到了极点。只有那份心思而无凤姐那份机巧的人,只会说“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一类干巴巴的套话,像如此有血有肉,有滋有味,叫贾母听了心里甜丝丝的话,是只有凤姐才说得出的。从人物语言体会人物性格,再进而联想到人物之间的关系(是这种关系制约和决定了人物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和更深一层的社会内容(如女性当家所包含的意义等),那我们对《红楼梦》的欣赏和理解就更深入一层了。
有时候只说简单的一句话,也能见出人物的思想性格来。如第三十二回,写贾雨村到贾府,贾政命宝玉出来跟他会面,宝玉不愿意,而又不敢违抗父命,无可奈何磨蹭一阵之后只得出去。因为满心不高兴,又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扇子。袭人怕他热,急忙拿了扇子追出来给他。要是一般人会这么说:“扇子忘了,给你。”或甚至更简便些说:“给你扇子。,’可袭人却是这么说的:“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从温存体贴中透出一种有意讨好的意味。一件极琐碎平凡的小事,一句极普通的话,却极生动、准确地表现了袭人特殊的身份地位和微妙的心理。她是一个受主子宠信的奴才,一心做着将来做半个主子(姨太太)的美梦,便时时处处都要显出这种特殊的亲近,以讨得宝玉的欢心。
有时候不是一句话,单是一个词的运用,就能收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如第四十回,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由许多人陪同,先在潇湘馆黛玉的卧房里坐了一会儿,后来贾母说:“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接着贾母“这屋里窄”的话茬,说:“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威武’’这个词,是极普通,人人都熟悉,人人都会用的,可从来没有人用来形容房子和家具,但刘姥姥用在这里却是用得再好不过,不但准确,而且传神,包含着非常丰富的社会内容。刘姥姥的这番话,特别是用上“威武”这个词,是从贾母的一个“窄’’字引出来的。刘姥姥作为一个从偏远农村来的贫苦人家的老妇人,她对贾府里房屋家具的感受当然是同贾母完全不一样的,可以说是两种身份,两种眼光,两种感受。这是只有刘姥姥处于那样特殊的环境条件下才说得出来的。“威武”一词用在这里,至少包含两方面的深刻含义:其一是,刘姥姥是一个从农村来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的妇女,从来没有见过像贾府这样气派的房子和家具,因此在这些大家伙面前,十分自然地产生一种威压感。“威武”这个词用在这里,就最真实、最生动地表达了刘姥姥在此情景之下的独特感受。其二是,刘姥姥又是一个虽然纯朴却又老于世故的老妇人,到贾府里来是为了得到一点好处,她一进贾府就看出来贾母这位老祖宗的身份地位,是一位她能不能得到好处的关键人物。所以一有机会就抓住说点讨好奉承的话。“威武”这个词在这里就多少透露出一点讨好奉承的意味。简单一个词,却极传神地表现出刘姥姥独特的身份地位,独特的思想性格和独特的生活感受,同时又生动地揭示出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再比较凤姐讨好贾母和刘姥姥讨好贾母,同中又有异。要讨好人都需要一点聪明,但凤姐的聪明中显出机心,而刘姥姥的聪明中却透着纯朴。
以上我们从映射、细节、语言三个方面举例谈了《红楼梦》的欣赏,归结到一点,就是要把握《红楼梦》的总体艺术特色“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从小中见大,细中见深,平凡中见不平凡。当我们从《红楼梦》那些看似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描写中,发现了其中所包含的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深刻的思想意蕴时,就会真正领略到《红楼梦》独特的艺术美,得到同读别的中国古典小说不同的审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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