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门子”

《红楼梦》里有一回名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也称“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处的“葫芦僧”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后来蓄发充当了门子，二是谐音“糊涂”，即这是一桩糊涂案。我对这个门子一直很感兴趣，所谓“门子”指的是古代在官署中侍候官员的差役，赵翼在《郂余丛考》中“门子”条说：“今世所谓门子，乃牙（衙）署中侍茶捧衣之贱役也。”由此可知，门子地位不高，他并不是专门为官员出谋划策的师爷，而仅仅是一个办事的差役。

却说贾雨村依靠贾政的推荐，受了应天府，刚上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即薛蟠打死冯渊一事，雨村刚要发签拿人，门子出现了。他“使眼色儿”不让雨村发签，雨村狐疑，于是将其请到密室。门子第一句话就是：“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这句话不但有奉迎之心，也要套交情之意，不过太托大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已经过了八九年，别人凭什么还记得你？雨村果然忘记了，门子又说：“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这句话说得也太没水平了，“贵人多忘事”，显然带有讽刺之意，略带教训口吻，而“出身之地”就犯了雨村大忌，一般来说，当大官的都不愿意提起往日不光彩的经历，除非是拿贫贱来炫耀，门子一心想套交情，结果急不择言，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结果就是：门子即使再有才，也不能重用，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谈起正事，雨村便问刚才为什么不让发签，门子说：“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这有摆资格之嫌了，雨村既然初到本省，自然诸事不通，门子反问语气，定会让雨村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但是他还得耐心地听门子解释。果然，门子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我估计上级听到下级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觉得很没面子，门子的说话艺术真是值得商榷。话不妨说得委婉一点，太直接了就会让对方下不来台，而且说话要有余地，切不可全部兜售，这样岂不让领导显得太无能了？

其实当门子说起这些的时候，雨村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因为自己是贾政推荐的，薛蟠是贾政的外甥，雨村怎么可能秉公断案呢？再加上王老爷即王子腾这时来拜，明摆着是让雨村网开一面。只可惜门子对这一切都不甚了了，依然为雨村叙述情由，没想到这又触犯了雨村的另一桩心事，雨村未中举时，曾得到了甄士隐的资助，可以说甄士隐是贾雨村的大恩人，后来雨村得中功名，并且婚姻美满，都与甄士隐有莫大的关系。而此时被拐卖的英莲正是甄士隐的女儿，于是这就把雨村逼到了一个两难境地：如果不搭救英莲，那么雨村就是忘恩负义之人，忘恩负义之人不仅在道德上会受到谴责，在官场上也不会有好名声，自然也就不会有前途了；如果搭救英莲，势必要将薛蟠绳之以法，那样就彻底得罪了以贾府为中心的利益集团，那自己也就没有前途可言了。雨村一定会想：如果门子没有将这桩往事告诉自己，自己也无需面临这样的两难境地。门子一心想卖弄聪明，想着和雨村套近乎，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这就说明：说话不要急着和盘托出，要根据情势掂量掂量。

经过门子这番话，雨村刚才的主意又要重新估量了，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封住门子的嘴，以免让自己落下忘恩负义的罪名。果然，门子又急切地为雨村出主意：“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门子一张口就是教训口吻，而“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这样的话居然也对雨村说起，门子的可怕与无知暴露无遗了，即使事实如此，谁会承认做官不是凭着本事，而是依靠权贵之力？况且雨村本身就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他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又该怎么想呢？果然，雨村玩起了“虚与委蛇”：“ 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雨村不得不说，如果门子此时知趣的话，应该及时住口，可惜他又讲了一番道理：“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这样赤裸裸的话居然也说得出口，雨村会不会觉得既然“趋吉避凶者为君子”，那门子会不会有朝一日对自己也“趋吉避凶”呢？一个不讲官场道义、只讲官场利益的人怎么得到重用呢？

之后门子的表现就更加乏善可陈了，他竟然给雨村想好了断案之法，又是占卜，又是做法，又是赔银子，又是说情，还有威逼利诱，总之无所不用其极，这一切雨村都默认了。此时一结束，门子的下场就明确了：“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红楼梦三家评》有两句关于门子的评论：一是：“葫芦庙小沙弥断案，说尽仕途趋炎情态”，二是：“小沙弥劝结冤案，自己仍被贾雨村寻事充发。不但报应不爽，可为小人警戒。”不过我觉得，门子的下场不仅仅是雨村所担心的自己的贫贱之事，也不仅是评论的“报应不爽”，更是门子的无知与愚昧，门子是一个不谙官场规则的人，因此势必会被充发。

《红楼梦》的结局却是贾雨村被削职，门子却成了押解雨村的人（根据87版电视剧），而且我还得我读初三的时候课文《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课后有一道题，大致意思是：贾雨村后来被罢官，门子却当了高官，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之后我一直想从《红楼梦》原文中找到相关的叙述，却一直未果。我一直在想：像门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高官呢？难道仅仅是为了验证“你方唱罢我登场”？或许，门子在之后的宦海中不断修炼，终于成为一个官场高手了。

还有一个细节，在与雨村交谈的过程中，门子不断地“冷笑”，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冷笑”的神态，有嘲讽，有炫耀，有得意，有轻视，一个“冷笑”将门子的性格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了。我想，贾雨村一定忍受不了门子的“冷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