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作者: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杨梓卉赏译:
住在若木神树下的山妖,生长于山林深处的仙境。
披挂着大叶薜荔的坎肩,缠着柔韧女萝藤的腰带。
她神情纯洁且天真浪漫,美目流盼时又巧笑倩倩。
无数多情的少年爱慕她,渴求她婀娜多姿的身材。
趁驱气势他们围狩赤豹,纵情追击捕捉斑斓大虎。
给白马佩紫色的辛夷花,让熊罴都头戴芳香桂冠。
装饰着紫红石斛兰披肩,腰间挂香气四溢的杜蘅。
少年们奉献最珍贵香花,赠给那令人相思的女神。
我从幽竹遮天的山林来,跋山涉水加入求爱队伍。
我不畏艰辛登爬到山顶,宣布世界上唯独的最爱。
山岚和风云都来干扰我,纷纷地涌挤到我的脚下。
太阳落下山敛尽了光芒,白昼从遥远的天边昏暗。
东风飘荡起云雾和迷茫,风雨之神也都赶来显灵。
山神啊求你留下灵修吧,让我安心跟随不再离开。
就算岁月老去也不离弃,还有谁能令我有此荣誉。
在深山为女神采摘灵芝,重重叠山石缠缠绕的藤。
谁在埋怨我从此不归家,是谁在不间歇地想念我。
迷失在繁华山林的人啊,一心只为寻求那丛芬芳。
渴了就掬山涧的甘泉饮,累了就借松柏的树荫歇。
那些思念我的人安心吧,不要有满心牵挂的样子。
雷声如霹雳震响在山林,狂风暴雨令天地昏沉沉。
耳边只能听到猿的哀鸣,更有深夜里惨叫的长尾。
整座山谷轰响妖风飒飒,落木萧萧春夏秋冬枯荣。
我已然失落得没有方向,徒有想念和无奈的离愁。
所读过的,关于《山鬼》的注解和演译,得到统一的形像,描述“山鬼”是一个山野里失爱的怨妇。我按这种理解来读屈原的原作,觉得无比的艰涩难懂。于是,很多年再也没碰过楚辞。
偶然,我为蔡澜先生画漫画玩,画了一只粉色小狸。在修改小狸造型的时候,我加了条纹。于是,就想起有文狸一词。那是接近我本名发音的词,忽然就喜欢上了,到搜索引擎上找注解。得到一句楚辞中的美句:“乘赤豹兮从文狸”,第一印象认为,文狸是可爱的,类似小狐狸,小浣熊一类的宠物型小生物。却发现,那个“乘”字和“从”字给我的直觉是一种速度和力量,是强烈的节奏感。于是,单就这两个字再上搜索引擎。
果然,“乘”字绝不单指“骑”。早先,每每看到那些画山鬼骑虎豹的图画,我一直觉得滑稽可笑。我认为,“乘”字在这里,不该是骑虎坐豹。而应该是一种制造声势的意义,是乘兴,乘势的意思。那些爱慕山鬼的壮年山民,他们为了表现强壮和勇猛,以获取山鬼青睐。于是,“乘赤豹兮从文狸”一句,就该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捕猎场景。非常壮丽华美,又气势恢弘。“乘”字更适合译为乘趁,趁兴,驱赶造势。接下来,“从”字就非常好理解,它明明白白的,就是一个“纵”字。这一整句,就是驱逐赤豹,追捕斑皮虎的壮观豪迈驾势。符合男子们炫耀体魄技能,向“山鬼”邀功求爱的举动,符合原始的祭祀活动。这样,我就将文狸译作斑斓大虎了。
一句解开,醍醐灌顶。原来的那些费解,全是人为的作难自己,所谓作茧自缚是也。《山鬼》,就是一出再简单浅显不过的求爱故事,它像童话一样易解,纯洁而瑰丽。它也必须是简单瑰丽的,才有可能在民间不断流传,成为经典。
回到开篇的第一字,“若”字一直被当作语气虚词。当作“仿佛”解,这很奇怪。因为,如果山鬼这一形像是那么不可确定的话,那又如何接上“子慕予兮善窈窕”这一句呢?所以,她的美好一定是可见的。那么,开篇就要交代她在哪里。一个“若”字,在古代典故中可以很具体,到了文字历史复杂的现代,人们就只好取虚化它作为有深度了。其实,“若”字当作神树“若木”来解,它就是令这个故事有了方向的实证。“若木”是开满鲜红繁花的赤色神树,会发“若光”的神树。一个女子,住在这样的树上,她无疑就是最高贵,最美丽,和最诱惑了。而且,她所居的山之阿,才有可能成为众人梦寐以求的仙山之阿。
现实生活中,每有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她身边一定会聚集很多追求者。追求者要有相当的物质奉献,才有可能获得美女的垂爱,这就是自然生态,《山鬼》正是这样表达求爱场景的。“子慕予兮善窈窕”之后,正常的描述就应该是表现男子们奉献的场面: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从展示体能,到展示权力及财富,到展示才华与多情。这一切,都在这四句中了。“辛夷车兮结桂旗”一句,我无法从句子表面得到合理的直观美感。因为,车和旗如果按现代汉语的意思解释,那这山鬼显然就成了宫廷贵妇了。现代意义的车和旗,在那样的深山老林里,是多么的不现实啊。我是这么想的,我选择将“车”作为马来译,因为,二马为“车”,既然“车”是马,那么“旗”的解释就要相对配成动物。搜索中得到“熊虎曰旗。——《广雅》”。有实力的求婚者,跨着装饰了辛夷花的白马,献出戴了桂花冠的熊和虎,这是相当豪华的聘礼了。那些没有资财的美少年,把自已打扮漂亮,展示出多情的样子,献上珍奇的花草。这一切,都是对山鬼的追求场面。有了这样的前奏作为铺垫,后面那个从竹乡远道而来的求爱者,就必须死心踏地的为山鬼舍命寻灵芝了。后面一大段的道白,并不是所谓的山鬼的哀怨,而是一个悲情的爱人,死去活来,留连忘返,寂寞寻爱的内心独白。所以,山鬼的魅力所在,是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海妖梅杜莎啊。
有一种说《山鬼》是巫舞,是男女对唱。这个很正常,就像小说和神话用于戏剧的改编一样。楚辞的实际功用也该是可说可唱的。另外,我不能接受的是郭沫若的巫山之说,太玄虚了。兮字在辞中的主要作用是控制语言的节奏,用作助词是次要功用。所以,将“采三秀兮於山间”的“於”字当作巫字是很奇怪的。总之,我是把《山鬼》当作一篇神话故事读。一个山之精灵,引诱了多情少年的故事,如同倩女幽魂。辞分上下片,后片是描述山下的亲人,为失去的子弟哭泣,以及失魂在山里的孩子,对亲人的哭诉。这也符合屈原借代以向帝主表忠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