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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绍振

李白有一首诗题目叫做《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虽然只有四行,却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仍然保持其艺术生命,足以列入不朽的经典。但是,它的艺术成就高在那里,至今却几乎还没有能够圆满地说清楚。

不少学者的赏析文章有意无意地把这首诗的好处归结为:李白热深刻地反映了长江中游的壮丽河山;或者说,借助壮丽河山表现他的豪放感情。两种说法,前一种的哲学基础是是反映论的,后一种是表现论的,二者似乎并不太离谱,可是,都不能说是有效的阐释。因为这一切并没有提供多少超越读者直觉的信息,不可能使读者得到比较深的启发。歌颂祖国壮丽河山、表现豪迈情怀的古典诗歌,数不胜数,其实际成就之高低,相去甚远;问题在于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为什么特别高,特别有个性的魅力。不管一些赏析文章字句上有多少不同,但是在方法上是共同的。说它歌颂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强调的是艺术形象和客观的大自然的一致;说它表现了李白对的豪放感情,突出的是艺术形象与主观感情的一致。

这里有个方法问题。

艺术的美,是不是决定于它与生活或者情感的统一性呢?

许多赏析文章之所以写得空洞,就是因为没有起码的方法上追问一下。

从传统的辩证法来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特殊矛盾,其深刻的属性在它的特殊矛盾之中,而不是在其与其它事物的一致性之中。从前卫的解构主义来说,笼统地把任何一种事物和类似的事物混同,都是一种危险的形而上学。应该把分析的重点放在它和其类似的事物之间的差异上。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把艺术形象的美归结为它与表现对象和主观情感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刻的。

艺术形象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生活的照抄,也不仅仅是情感的原样渲泄(或者所谓自然流露)。而是作家提炼出来的生活的特征和自我心灵的(情感的)特征在作家想像中的猝然遇合。当代许多西文文论家都把艺术的本质当成一种想象,一种假定。正是因为这样,它就和原生状态的生活和作家的原生情感不同了,不但在开形态上,而且在性质上发生了根本的、想象性的变异。

通常我们之所以要说分析形象,就是因为形象中包含着矛盾。而这些矛盾并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潜藏在深层的。正因为这样,对于一般读者甚至一般学者来说,分析形象的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越是艺术水准高的作品,形象越是天衣无缝、水乳交融、有机统一的。没有方法的训练,没有一定的艺术悟性,想凭自发的直观去阐释,往往是狗咬乌黾?---无从下口。只好用一些大而化之的话语去搪塞读者。

矛盾是内在的,可以感觉得到但是很难直接用现成语言表达出来。一个评论家或者文学教师,如果不想一辈子说空话,就要有一种把矛盾从潜在状态揭示出来的能耐。这是一个很基本的任务,但是,又并不是很容易的。

其实,要获得这种能耐,也并不神秘,它有一个出发点:坚定地寻求矛盾。

这种目的性,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获得,一个是:宏观的,一个是微观的。

宏观的,当然不太容易,但是相对微观的来说,比较容易,因为宏观的对象比较丰富,可以仅量拣那些有感想的地方讲,光是罗列现象就可以敷衍成文了。这种方法容易在表面上滑行,实际上没有深入深层矛盾,许多批评家写的艺术分析文章,好像不高明的大学生在考卷,满足于用简单枚举式的肤浅概括去蒙混教授。

要成为艺术分析的内行,应该坚定地从微观开始。

当然,这比较困难。就那么几句话,一般读者完全读得懂,没有什么可讲的,真工夫是,在别人觉得没有可讲性地方,你却发现可以大讲特讲的、切实的东西。

就李白这首诗而言,分析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第一句,彩云间,说的是,高,第二句,一日还,说的是,快。

事实上,有没有那么快呢?可能是没有。不一定非得做实地调查不可,光凭推理也就可知一二。古人形容马跑得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最好的马,不过是日行千里。小木船,能赶得上千里马吗?没有那么快,偏偏要说那么快。这不是“不真实”吗?

按照我们传统的观念,美就是真,艺术就是生活的真实的反映,不真实,不就是不美了吗?不。艺术不是导游说明书。这里強调的是:“真诚”的心情。

客观的真实,固然有价值,这是一种认识的价值,它追求的是符合客观,是一种科学的、理发的价值。但是,它并不是惟一的价值,除此之外,人类的感情也有价值,这种价值,不同于认识的价值,它不是理性的,而是非理性的,情感性的。
这种价值,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相当重要的。我们不能设想,人只有理性,而毫无感情。毫无感情的人,最理想的模型,就是机器人。没有精神生活的人,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那里,就是数学人,所以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国,就把诗人,也就是专门讲究情感的人,驱逐出去了。这当然是空想。感情是的心灵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凡属于人的,都有价值,从古希腊,就把这种价值,和理性相对,叫做 esthetics,后来到了鲍姆嘉通,就定下来。汉语里,没有这个东西,后来日本人,把它翻译成“美学”,性情感和感觉的价值,叫做审美价值。

我们要分析的,就是这各情感、审美的价值,和和认识价值的理性的价值,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同于理性,他不是客观的,而主观的,个性化的。

真诚的感情,受到客观的刺激,准确地说,是被客观的景物激活了的。这就产生了两种“真”,一种是客观的,一种是主观的。

这个矛盾要揪住不放。关鍵是:艺术家的日行千里的感觉,由情感(归心似箭决定)。超越了客观的包含着深厚的情感的感觉,叫做审美的感觉、或者叫做艺术感觉。艺术感觉的特点,就是不客观,与通常的感觉相比,它是发生了变异的。只有从变异了的感觉中,读者才体验到他的感情。正常的感觉,对读者没有冲击力。如果把李白日行千里,改为日行几百里,可能比较实事求是,但是,却不能冲击读者的感觉,让他体验到强烈的感情。

客观的、通常的感觉,就不艺术了。

这是第一层矛盾:艺术感觉是不客观的,甚至可以是不真的,但是它能充分地表达感情,但是,情感却是真诚的。

第二层矛盾是:既然快了,就产生一个问题,越是快,越是不安全。当年三峡有礁石,尤其瞿塘峡,那里的礁石可是厉害。

光是靠想象,去还原,在比较复杂的问题上,是不够的。

要更有效的还原,就得借助一点历史的文献。说得文雅一点,就是要有一点学问。

关于三峡的文献真是太多了。杜甫晚年的《秋兴》就是现成的: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白牢关。

此外还有古代歌谣:

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滟预大如猴,瞿塘不可游。

滟预大如黾,瞿塘不可回。
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提到三峡的黄牛滩曰:

江水又东经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岸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这里明明是说,船行三峡并不是那么顺畅的,而是纡回曲折的,不是一天就可以到通过的,光是黄牛滩,就可能要三天三夜。

刘白羽在《长江三日》里想象当年的情景说:“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

但是,如此险恶的航行,在将近六十高龄的李白心目中居然不在话下。

这更说明,李白当时是如何地归心似箭了。

结合史料,还原出当时的实际情况,就更有趣了。

有学者考证,李白这首写得青春潇洒的诗,居然是晚年之作。他一生只有两次从长江上游向中下游航行。早年是出川,晚年是因为在安史之乱中,他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政治错误。

在凶险的航行中,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诗人,居然还能保持青春的感觉,只有李白才有这样的气魄了。

特别要提醒的是:写这首诗的时候,李白正经历一场政治上的灾难。
李白这个人,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是个伟大诗人。诗人的想象是非常奇特的。在诗歌的境界中,他的想象的确是超凡脱俗的。但是,不幸的是,他每每把这种超越现实的想象引伸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写文章,而且是写一本正经的实用文章的时候,老是幻想自己是个政治家,还不是一般的政治家,是一个高级政治家,他自夸:“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也就是可以当个安邦定国的宰相。但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政治才能。诗人把情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审美心态,于政治实践水火不相容。所以到了长安,好不容易接近了最高政治集团,和皇帝有了来往,但是,他不可能抓住机会,也就没有做出什么政治贡献。杜甫《醉中八仙歌》中说他潇洒得“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能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方面,他也是很巴结天子的。在他留存下来的诗歌中,倒是有些不太高明的歌功颂德之作,如《清平乐》三首,据说是奉皇帝的命令写的,全是歌颂杨贵妃,也就是赞美皇帝的小老婆的,说什么是瑶台月下的仙女之类(若非群玉山头见,定是瑶台月下逢),还把了比作汉朝著名的美女赵飞燕(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习燕倚新装。)今天读到这样的诗句,不难想象得出当时李白多么俗气,这和民间传说中,他对等杨贵妃的傲慢态度,恰恰相反。

就是这样谄媚,皇帝还是不欣赏他,他政治上完全失败,被皇帝“赐金放还”,郁郁不得志离开了长安,去云游名山大川,求仙问道,这时候诗人又沉浸在另一种幻觉之中,时常觉得自己飘飘欲仙。

安史之乱发生了,唐明皇逃到甘肃灵武,把帝位传给了太子。任命他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同时让其它儿子,也招兵买马,征讨叛乱。这时,在江苏安徽一带有个永王李璘,有点野心。他想如果你太子打败了安史,当然,你就是皇帝了;如果你打输了,我打赢了,那皇帝就是我的了。所以他就抓起枪杆子来,同时他也知道,光有枪杆子是不够的,还要有一杆子,那就是笔杆子,为自己扩大统治基础,大造舆论。正好,李白就近在附近。

如果不是这个永王,李白可能要长期沉醉在他飘飘欲仙的幻觉之中。

永王李璘把李白找到他的幕布府里去了,也许给了一种高级顾问的空头名义。李白当然很兴奋,于是又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政治家,而且是个军事家了。

他在《永王东巡歌》中就吹开了:

但用东山谢安石,与君谈笑净胡沙。
他把自己比作,下下棋就把符坚打败了的谢安。

但是,天才诗人的想象又一次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

中央王朝方面很快就发现南方兄弟的野心,虽然安史还没有扫荡平息,但是,二元化领导的危机比之异族叛乱还危险,也就是异族叛乱还没有扫荡,政权分裂的危机,又迫在眉睫。“安内先于攘外”的政策立即府诸实施。派了一员大将,此人也是个诗人。他的诗写得也不错,当然不如李白,但是打仗却比李白强得多。此人就是写出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名句的高适。是唐朝诗人中,官运最为享通的。结果是,在安徽当涂彩石矶一仗,李白当了俘虏,成了罪犯。这本来是一种了不得的罪名。也许有关当局觉得李白没有多大危害性,就判了个流放夜郎(贵州遵义)。可能是对他的讽刺吧:你不是好吹牛吗,那你就到夜郞自大的地方去比赛吧。

天才诗人,已经是年近六旬了,无奈踏上了充军的路程。幸而,过了长江之后,有人给他讲话了。中央王朝也许觉得他毕竟是个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年纪又老人不小的了,对朝廷也不会有多大的威胁,何必和他过不去呢?于是在他流放的半路上,发出了一道赦书,把他赦免了。

这时的李白,心情当然是轻松无比的。不但政治帽子没有了,而且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把三峡航道中的礁石,把航行中的凶险放在心上。

一个从政治灾难中走出来的老诗人,居然能有这样轻松的感觉,这就不但表现了他的情感和个性,而且显示了他个性和情感的历史的深度。

但是,如果把这一切都直接说出来(用浪漫主义诗人的说法,自然流露出来),我心里很轻松,我感觉很安全,也就不成诗了。

作为诗,一般来说,把感情直接说出来,是很难讨巧的,感情是艺术审美的基础,但是感情直接表达是非常困难的,也是很难动人的。所以中国古典诗和西方许多古典一样,经营出一种方法来让读者获得感染,这种方法,就是把感情化为艺术的感觉,感情不易于直接感染人,而感觉,尤其是被感情所同化了的艺术感觉却具有感染人的功能。你说春天来了,很美,读者是没有感觉的,如果你像李白那样,说:“寒雪梅中尽,春从柳上归。”读者感觉马上和你沟通了。你说这个姑娘很漂亮,我没有感觉,如果说,她美得耀眼,就有感觉了,有了艺术感觉,读者不但感觉到了,而且感情也就能受到感染了。
李白如果说“轻心已过万重山,”读者是没有感觉的,但是,他说“轻舟已过万重山”,就能让人体验到他那落实了政策,一身轻松,归心似箭的情绪了。

古典诗话上说,李白这首诗的诗眼是一个“轻”字,似乎还不太恰切,因为它忽略了轻舟与轻心之间微妙的差异。而艺术的分析常常是在最微妙的地方最见功夫的。

长期以来我们的艺术分析为什么常常是无效的,就是因为在方法上很不讲究。

这首诗虽然很短,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涉及的方法问题却很重要。最主要的是分析的对象是矛盾。首先要把矛盾以通过还原的想象把它揭示出来。具体来说,李白营造的艺术感觉至少有下面三重矛盾:

1.没有那么快,偏偏感觉快得日行千里

2.没有那么安全,偏偏觉得有安全得不得了

3.明明是心里十分轻松偏偏要说船非常轻松。

不把这三重矛盾分析出来,谈什么分析,往往不是大而化之,就是空话连篇。

当然,如果要把分析的精神贯彻到底,则不能不提出,这首诗虽然相当精彩,但是,也不是没有中一点缺点。在我看来,最明显的瑕疵就是头一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还”字。这个字给人至少两种可能的误解。第一,好像,朝辞白帝,晚上又可以回来的样子。第二,好像李白的家,就在江陵。一天就回到家了。事实是,李白并不是要说,一天就能回到江陵,他的家也并不在江陵。他这样用字,完全一来是囿于郦道元的《水经注》中的传说“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传说。再次就是为了和“山”和“间”押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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