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论语》中提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历代文人遵行这一观点,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从超脱性、奔涌性、宁静性三方面美学意蕴中得到充分体现。
苏轼在这首词中从“故垒西边”及“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中体现其超脱性。词作于被贬黄州,苏轼刚到黄州,住在黄州东南的定惠院。整天杜门谢客,借酒浇愁。由于惶恐、寂寞而又孤独,使他对道教、佛教渐渐地又有了兴趣。在此前他视道教、佛教为异端。在《韩非论》中认为,以出世为归宿的道教是“天下之乱所由出”。在(《中和胜相院记》)中认为佛教的清规戒律乃是“为愚夫未达者设也,若我何用是为”。苏轼尊崇儒家,排斥道教、佛教,并不意味着他对道教弃而不用,他是兼收并蓄,吸收一切合理的东西,为我所用。所以,在猛烈攻击道教、佛教不和理一面的同时,苏轼也在悄悄地吸取合理的一面。他对道教、佛教的吸收由来已久。在他八岁时,便已拜道士张易简为师,得到了张道士的独赏。张易简作为苏轼的启蒙老师,给了苏轼较大的影响。苏轼少年时代就好读《庄子》。苏辙说:苏轼“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东坡先墓志铭》)后又便读道经和佛经。《庄子?德充符》:“死生,存己,穷达,富贵,贤不肖,毁誉,饥渴,寒暑 ,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庄子?人世间》:“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论说人生的一切都是命中安排好了的,作为人的本身是无法去改变它的,只有听天由命,服从命运的安排。《坛经?疑问品》:“随所住处恒安乐”说明人应当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苏轼深得《庄子》、《坛经》的真谛。由于心向佛道,苏轼越发超然和旷达。
词中“故垒西边”使古代战场的遗址如在目前,让人对古代战场有亲临其境的真实感,道出作者的超脱,结尾“人生如梦”有消极悲哀的情调,但作者转语“一樽还酹江月”便冲破了这种情绪,表现了对于自然,对于生活的热爱,从悲哀的感情与消极的思想中解脱出来,达到“哀而不伤”的境界,认识江水、明月是永恒的存在,于是举杯祝月,领受静夜中的大江美景,精神与明月一起遨游于永恒长存之境。作者把对自然山水的观照与对历史、人生的反思结合起来,力求超越和升华。苏轼正视人生有限与自然永恒的矛盾,认为人只要能以一种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旷达、洒脱态度对待荣辱得失,穷边祸福,尽量摆脱和化解痛苦哀愁。坚持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信念,充分享受大千世界无穷之美,达到心境的完全自适与精神的极大自由,人的精神也就可以永存于天地之间,有限的生命也就获得永恒。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苏轼对宇宙人生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写周郎英年建立显赫功业,联想到作者自己身受迫害,壮志未酬的遭遇,便容易引起无穷的悲愤,作者胸怀一贯达观开朗,此时,化悲愤为旷达,写出了“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轼谈禅而不佞佛,好道而不厌弃人生,亦即不迷信宗教。他只取佛道思想中的超尘拔俗,清心寡欲因任自然的生活态度,以及其中灵活的思辨方式以帮助自己排遣苦闷,保持乐观旷达的胸襟和随缘自适的信念,使自己在逆境中能顽强坚定的生活下去。他把本来相矛盾的“宰相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南华长志题名记》)的儒释道思想在“大江东去”词中统一起来。使这首词表现出了一种旷达,致远的超脱性,让读者既能体会到作者内心深处的哀婉,又能感觉到作者思想风格的达观,词作达到“哀而不伤”的审美境界。词作中除表现超脱性外还表现了奔涌性。
苏轼把对自然山水的描绘和内心世界的开拓结合起来,在雄奇壮阔的自然美中融注了作者深沉的历史感慨,在表现奔涌性方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豪放”始自唐司空图《诗品》,在唐宋时代这种风格所包含的特征十分宽泛,它有既“豪”且“放”双重含义。到苏轼手下,异军突起成为一种风格。它特别注重将慷慨激昂、悲壮苍凉的感情融入词中,以奔放豪迈的形象、飞动峥嵘的气势、阔大雄壮的场面取胜,给人一种“曲中觉天风海雨逼人”(《历代诗余》)的感觉,苏轼用豪放的风格表现词的奔涌性。
苏轼在贬谪黄州时,饱览了赤壁风光,在长江边上,他体会到了大江东去的壮阔,也感受到了世事的更佚变化。胸襟和视野的豁然开朗,苏轼的大半生都陷于激烈复杂的党派斗争旋涡之中,政治风浪不断打击,心境中对人生的省察,对生命的领悟,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赤壁的自然风光,让苏轼词性大发,将自然景观写活了,苏轼描写自然主张万物俱动,他强调词人应以“空静”的心境反映大自然的运动变化,“大江东去浪淘尽”,有如江水卷地而来,汹涌澎湃,这种动态,有一股奔腾迅疾的飞动气势,“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写乱石,惊涛,雪浪的动态,笔势飞动,大气磅礴,境界雄丽奇险,令人惊心骇目,感受到赤壁风光的壮丽,苏轼写景不仅是要活现客观自然山水风光之美,更主要的是抒写主观的思想感情。从而创造出情景交融的艺术意境。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文学之事,其内足以虑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深浅而已。”作者以触景生情方法创造出的艺术意境,其意蕴的高度与深度,已为当时一般词人的作品难以企及。这首词中描写苏壁自然的奔涌更是即景抒情的千古绝唱。
奔涌性是这首词的一个突出特点:词首开篇让人感受作者的胸怀之博大,以一泻千理,日夜东流的长江着笔,给人以突兀峥嵘,震聋耳目的感觉,笔力雄健劲拔,其景动荡奇伟,虽身处逆境但其情仍慷慨磊落,其势气象恢弘。苏轼基于对大自然是千姿百态,变幻无穷的认识,极力在词中表现“清雄奇富,变态无穷”的自然景象,创造出了“合于天造,厌于人意”,“形理两存”即形神兼备的自然景物意象。“大江东去”四字概括出汹涌澎湃的万里长江向东流去的特点。“浪淘尽,千古风流从物。”随着时光的流逝,千古以来的“风流人物”和他们的英雄业绩已成历史陈迹,这如同长江的浪花一样,带着他那美好的形象和青春的生命,直奔大海,再不回头。为了曲尽赤壁自然景物真态。 创造意象,苏轼非常重视写景语言的锤炼和创新。词中,动词“穿”,“拍”“卷”,形容词“乱”“惊”,副词“千堆”都是精心锤炼而出,它们紧密配合,从不同角度并诉诸不同感觉,活现出赤壁江山雄奇壮险的特征,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用“乱”写石,显示它的突兀参差,“空”显示它的高耸,是仰观,用“惊”写涛,把它的客观上的浩淼情状和给人的主观感受一起写出,“卷雪”尤见其冲激起伏之态,是俯视。“石”,“涛”写实,“云”,“雪”是联想和比喻。作者用夸张的手法和丰富的想象,突出了赤壁江山的特征,使赤壁的景色活现于笔墨之上,让人能切实感受到滚滚东流的长江和江岸边的雄伟青山。苏轼对此景的壮阔感受甚深,也自然联想到自己所处的现实,自然是“对此茫茫,百感受交集”,从奔涌的运笔气势,体会到党争的纷乱和内心的苦闷,更多的感受是赤壁江山的雄伟奇绝。造成豪放雄浑的大声势,让人有种美的享受,完全感悟不到伤感的意境,在表现奔涌性之外还有宁静性蕴含其中。
在表现汹涌澎湃之余,又不免透露出几分宁静。如“江山如画”及“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在被贬黄州时期,苏轼效仿陶渊明,躬耕东坡,大有“守拙归园田“的意味,这首词不免表现出了作者渊明式的宁静。他有词云:“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江城子》)苏轼既以渊明为自己前生自比,又把自己躬耕东坡之地视作是陶渊明的斜川之游。在黄州,苏轼在新的人生环境里,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把儒家积极用世的思想,老庄超然物外的思想和禅家与世无争的思想融会贯通。造出一种全新的精神,一种全新的人生态度,这种精神,使他从惶恐,寂寞而又孤独的环境里超然而出,达到一种更高的境界,保持了一种宁静致远旷达的境界。
周郎即三国时候的周瑜《三国志》本传说周瑜“长壮有姿貌”。二十四岁时即任孙策的建威中郎将,江夏太守,娶江东小乔为妻,赤壁之战,他联合刘备战败曹操的号称八十万的水陆大军。苏轼在赤壁,凭吊孙、刘、曹作战之地。
词“江山如画”是对所描写的雄伟江山的总括评价,勾勒出一种高尚隽美的意境,词作之美美在意境,让人生发无限美好的遐想,“遥想公瑾当年”描写周瑜风华正茂的形象,“小乔初嫁”并非实写小乔“初嫁”赤壁之战十年前可谓初嫁,此处写初嫁渲染了一种浪漫气氛,这也对“雄姿英发”起着点染的意蕴。“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突出了周瑜破曹的镇静之态,“谈笑间”作者欣赏这种蔑视强敌的英雄气概,从怀古中体现了自己的宁静。这种宁静源自胸怀达观,开朗。作者虽身受迫害,壮志未酬,心中有无穷的悲愤。然而他将此种悲愤化为一种平和中的宁静,尽管周瑜的气概能促使作者产生无限的联想生发出对自身的感叹,但更多的是对周瑜那种镇定的气概的歌咏,喻示周瑜对于成功已“成竹在胸”,此时,作者需要这种英雄人物激励自己,排解胸中不平之气。作者的内心是旷达的,此时创造的宁静正是旷达的具体表现,在这样喧闹的党争干扰下,深悟须“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方可安身处世。苏轼取佛道思想中“静而达”(《答毕仲举书》)的思想,又仿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平和宁静的心态。他喜欢“大江东去”的同时又能固守内心中的宁静。苏轼受释道思想影响,抱有尽人事而后知命的观点,虽不与政敌同流,但也不采取与之坚决斗争的态度,在个人出处进退中,他更是随缘自适,淡泊自持,安和处世,独善其身,在词作中显示其宁静的心态。
“大江东去”词作为一个坚守“奋厉有当世志”人生信念的封建文人所应表达的一切观念,词对自然景观的描绘,所抒发的都是自己独特而又真实的情感。这里不独表现“江山如画”而是触景生情,情景相融,既有痛心、无奈、又有赞美、向往。苏轼的一切情感显得强烈、撼人心魄,显示了深层的生命激情和经过炼狱考验的对人生信念的执着。词作同时显示作者超然旷达的个性和充满生命激情的文字。透过作品的超脱、奔涌、宁静的美学意蕴,充分体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创作观点。
参考文献:
《唐宋词百首浅析》 张健雄著 湖南教育出版社(长沙) 1983
《唐宋词鉴赏集》 陈祥耀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83
《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三卷 袁行霈著 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1999
《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三卷 郭预衡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0
《苏轼诗词艺术论》 陶文鹏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1
《唐诗宋词的艺术》 谭德晶著 学林出版社(上海)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