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旭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县)人。他曾读书于遗山(在今山西定襄东北),因此自号遗山山人。元好问的祖系出自拓跋魏,属于鲜卑族。他父元德明以诗知名,有诗集,隐居不仕。他幼年曾从著名学者郝天挺学习。当时号称文坛盟主的赵秉文读到他的《箕山》、《琴台》等诗,认为杜甫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作品,写信请他到京城,于是名声大震,大家称他是“元才子”。他二十七岁时,正值蒙古军南下,便从家乡流亡到河南。他在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中进士后,历任国史院编修、南阳县令、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被蒙古军羁管聊城(今属山东),后转回故乡,过了近二十年的遗民生活,致力于金代史料的搜集整理,有百余万言。他还著有《杜诗学》、《东坡诗雅》等书。今天仅仅留传下来他的文集和他所辑录的《中州集》和《中州乐府》。
元好问八岁便能作诗,又在老师郝天挺的勉励下,致力于古代典籍的研究,具备了较高的文化修养。金代的文学批评在赵秉文、王若虚之后,元好问的诗论是最有价值也是影响最大的。元好问受到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诗的启发,作《论诗三十首》组诗,评论了自汉魏以来的许多诗人,比较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诗歌主张。这一组诗作于金宣宗贞佑五年(1217)。那时元好问二十八岁,为躲避蒙古军,寄居在今天河南宜阳西南的三乡。此后,元好问还写有《自题中州集后》五首、《论诗》三首,都属于论诗绝句。但以早年所作《论诗三十首》最完整地表达了他的诗歌见解。
元好问论诗以内容为主,兼重艺术,提倡清新自然的诗风。
《论诗三十首》的第四首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这首诗称赞陶渊明的诗歌出语自然,万古常新,不事雕饰,而表现了自己纯真的美。金代文学批评,颇受北宋批评家的影响。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王安石也说过类似的话,都不主张追求华美。直到南宋初年的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还说:“落尽纷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太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至天然则善矣。”元好问说“豪华落尽见真淳”,就是这个意思。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说:“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元好问以为陶渊明虽然自比为上古人物,但他的诗歌仍然具有自己独有的特色,表现了自己本来的面貌,这就是“真淳”。
《论诗三十首》的第二十九首还称赞了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的诗句。元好问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陈正字,指陈师道,黄庭坚曾有诗说他“闭门觅句”,关起门来写诗。元好问认为这样冥思苦想地写诗,是枉费精力的,是写不出好诗来的。谢灵运的诗句“池塘生春草”,把从实际景物中看到的、感受到的,如实表现出来,就非常自然可爱,清新可喜。从这种观点出发,元好问批评了齐梁诗,西昆体和江西诗派,提倡建安以来的优良传统,要求诗歌表现刚劲豪迈的情调。
《论诗三十首》的第七首,称赞了北朝民歌《敕勒歌》。诗中说:“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慷慨歌谣,指北方豪迈苍凉的诗歌。绝不传,指这种诗歌的格调没有继承下来。‘穹庐’一曲,即指《敕勒歌》,歌中有“天似穹庐”之句,描写天像个蒙古包似的。中州,指黄河流域的河南省,包括山西、河北的南部、山东的西南部和湖北的北部,即古代所谓中原地区。敕勒川,当是北朝时敕勒族聚居的平原地带,—说在今天山西的朔县境内。《敕勒歌》的开头两句是“敕勒川,阴山下。”阴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元好问推重豪放的诗凤,是与他受到北宋苏轼的影响有关的。苏轼曾经批评过孟郊的穷愁苦吟,批评过南朝诗歌的纤弱浮靡。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也说“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把孟郊看作—个被诗歌所奴役押拘的囚犯,在《自题中州集后》中也说“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意思是根据内容、格调来评论诗歌的高下,南朝诗人是得不到冠军的。元好问又认为优秀的诗歌产生于实际生活。
《论诗三十首》的第十一首说:“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眼处心生,指眼耳等感官接触客观事物,内心中就产生了主观感受。句自神,指写出的诗句自然神妙。元好问认为只有接触实际才能写出好诗,而“暗中摸索”写出的诗歌就必然违反真实。他以北宋著名画家范宽为例,指出范宽的《秦川图》能够真实地再现长安附近的美景,是因为他亲自到了长安附近实地游览观察。
他在《论诗三十首》的第二十八首中批评江西诗派,就主要是指出江西诗派脱离现实。他说:“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来作江西社里人。”子美,指杜甫。义山,指李商隐。涪翁,指黄庭坚。元好问虽然佩服在诗歌上有一定造诣的黄庭坚,但对步黄庭坚后尘的江西诗派表示了轻蔑,指出他们已背离杜甫的道路,也没有学到李商隐诗歌的优点。元好问的这些观点,针对当时文坛弊病而发,有较大的现实意义,推动了一批作家注重反映社会现实,促进了金代后期诗风的转变。
元好问反对徒事摹拟,他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说:“窘步相仍死不前”。他的学杜,主要是学其意,得其神。虽命意造句,不无雷同,但诗中有诗人真情,有当时真事,深情滂沛,一气贯注,毫无摹拟雕锼之迹。即便用杜诗原句,也是信手拈来,用他人之笔,抒自己之情,浑然天成。所以他的诗,尤其他这类丧乱诗,似杜非杜,自成一格。赵翼说:“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瓯北诗话》卷八)元好问是无愧于这评语的。他的创作,也较好地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主张,继承和发扬了古代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反映了金元交替时期社会的急剧变化和人民的痛苦生活,艺术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成为金代最为杰出的诗人。金代末期,蒙古军入侵中原,元好问目击时艰,写下了一批沉痛悲愤的丧乱诗,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国破家亡的现实。
如《岐阳三首》诗的第二首:“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诗中描写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蒙古军围攻岐阳的惨状,控诉了蒙古军的杀戮暴行。岐阳,即今天陕西的凤翔。诗中的百二关河,指关中地区。秦京,指秦国都城咸阳,在凤翔东面。开篇即以“百二关河”、“十年戎马”作时间、空间的强烈对比,对有险不能守,致使生民涂炭的统治者进行了深刻、有力的指斥。“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是说关中地区长期遭受战祸,野草不生,咸阳一带烽火连天。这里,诗人化用了杜甫《诸将五首》之三有“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愁》中“十年戎马暗万国”的诗句。“岐阳西望无来信”,也是化用杜甫《喜达行在所》三首之一“西亿歧阳信,无人遂却回”之句,写岐阳地方消息断绝。两诗立意、用典如一。
第二联从一般到个别。“西望”二字,流露出诗人对国事的无限关切,对人民的无比同情。以下几句,均从“望”字生发开。“望”中似有所闻,陇水有二,都不东流。袁枚说:“诗人使事,不可太泥。”(《随园诗话》)这里不过率意造语,借《陇头歌》“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鸣声呜咽写陇水都发出悲痛的哭声,用来描写秦地难民东迁的悲痛。《中州集·雷琯诗序》载:“客有自关辅来,宫秦民之东徙者,余数十万口,携持江载,络绎山谷间,昼餐无糗糒,夕休无室庐,饥羸暴露,滨死无几。”这段话可作参证。
元好问虽然没有从“望”到“去”歧阳,但殷切之情,不减杜甫。于是“望”中更若有所见:“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是描写战后的荒凉,野外是暴露的尸骨,无人掩埋,只有枯藤缠绕着尸骨,表示着怜悯同情,城中空无所有,夕阳照射着它也觉得无精打采似的。江淹《恨赋》:“试望平原,蔓草萦骨。”草木本无情之物,元好问加上“有情”二字,将自己的感情贯注其中。斜阳无意,诗人用“何意”二字,将诗的抒情气氛推向高峰,于是逼出最后一联:“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这一问是诅咒侵略战争。苍苍,指上天。蚩尤是神话人物,传说他喜好五种兵器。这里以蚩尤借指侵略好战的蒙古统治者。蒙古军围攻岐阳长这四个月之久,关中一带人民遭受了残酷的屠杀。回顾开头“十年戎马”,卒章显志,表现了诗人对侵略战争的憎恨。这一问,无理而情深。金源亡国,其原因必不在蚩尤作干戈,苍苍不语,却似有无言之大辨。诗人在情不能已的时候,常常有这种痴情的发问。这在《楚辞·天问》中已兆其端。杜甫《昼梦》:“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洗兵行》:“安得壮土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都是这一类情痴语。元好问在这首诗中真实地反映了这次战役的情况,写得十分沉痛,而“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又很概括、集中地反映了侵略战争的罪恶后果,远不限于描写一次岐阳之围。
这首诗纪实论事很成功。纪实不离形象思维,“草不横”极写太平无事,“暗秦京”极写兵尘烽火,“西望”描状,“陇水”写声,野蔓、残阳更是情景如见。论事,则以情语出之:“有情”、“何意”,问苍苍,恨蚩尤,无不情深语挚,从肺腑中迸出。故“此等感触时事,声泪俱下,千载后犹使读者低徊不能置。”(赵翼:《瓯北诗话》卷八)
岐阳之围的两年后,蒙古军包围了金都汴京,元好问又写了:
《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七律诗,抒发自己的深切悲痛。诗的第二首有“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之句,写出了战争的残酷、亡国的哀伤。清人赵翼说元好问的七律诗“可歌可泣者”可以上追杜甫。这几首七律,确有赵翼所说的特点。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五月,蒙古军攻陷汴京,元好问被驱遣至聊城黄管,就沿途所见,写下: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七言绝句诗。第一首是:“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累囚,是困绑着的俘虏。旃车,是用毡子围着的车,这里指蒙古军中妇女乘坐的车子。红粉,指被掳掠的妇女。回鹘,即回纥,唐代一个少数民族,这里借指蒙古侵略军。这首诗描写蒙古军抓了许多俘虏,百般折磨,道路两旁都是僵死的俘虏,道路中间蒙古军中妇女乘坐的毡车却多得像流水。被掳掠的妇女—边痛哭,一边跟在蒙古骑兵的后面,一步一回头地看望远别的家乡。诗人在这首诗中揭露了蒙古统治者掳掠百姓作奴隶,抢劫妇女的罪行。在第三首中,诗人描写了战争造成的凄凉景象。诗的原文是:“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桑梓,指故乡、故国。龙沙,指沙漠地区。河朔,泛指黄河以北。诗人描写战争之后,遍地白骨像乱麻似地纵横堆叠,很短的时间内,富饶的国土变作了荒凉的沙漠。只以为黄河以北地区老百姓全被杀绝了,原来还偶然从破屋里冒出炊烟,稀稀落落地产几处人家。用幸存的勉强生活着的几户穷苦人家,更加陪衬出战争的屠杀和破环的严重。这些诗歌表现了诗人的极度愤慨,可以说字字是沉痛的血泪。金亡以后,元好问怀着“国破家亡此身留”的痛苦,以悲愤的笔触,反映兵火战乱后人民在蒙古贵族统治下的深重灾难。
《雁门道中书所见》一诗最有代表性。这首诗是蒙古窝阔台汗十三年(1241)元好问自山东返回故乡途中所作,诗中写人民所受的沉重盘剥,揭露蒙古军队如害虫似饿虎,肆虐残民。这些作品,是金亡前后苦难现实的真实写照,也是元好问诗歌最有价值的部分。正如赵翼《题遗山诗》所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沧桑,在这里借指国家的衰亡变化。
元好问诗的题材比较广泛,除反映战乱,反映民生疾苦、抒发亡国悲痛之外,还有不少描写自然景物的诗。
如《游黄华山》诗写黄华山水帘:“悬流千丈忽当眼,芥蒂一洗平生胸。”《台山杂咏》诗写台山云雾:“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绿深青一万重。”构思奇特,气势开阔,描绘生动。又如《颍亭留别》诗的名句“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也是以善于描绘景物著称的。
元好问晚年的作品仍不时抒发故国之思,但经常流露颓唐的心绪,反映现实的广度和深度远不及金亡前后的作品。
金代诗人的成就一般比不上南宋诗人,元好问则是例外。这是因为他生活在战乱的年代,对人民的苦难有十分深切的感受,同时他善于学习继承前人的成就,自建安诗歌到李白、杜甫、苏轼,都是他学习的对象。他的七古、七律都有造诣,七律尤见工力,受杜诗的影响较为明显,有丰富深刻的现实生活内容,感情真挚深切,“沉挚悲凉,自成声调",精心锤炼而不见雕琢痕迹。
元好问的词学习苏轼,风格豪放,描写北国风光和感伤时事的词较为出色,多抒发悲壮情怀。亦有婉约之作,如《摸鱼儿》(问人间情是何物)一词借咏殉情的双雁抒写心志,含蓄深沉。此词最初是作者十六岁时所作,后来经过改定,大约寄寓了作者身经丧乱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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