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情爱：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作者：刘冬颖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那块“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他得之则安宁，失之则丧魂。曹雪芹用神来之笔，揭示了“玉”对于中国男人的意义。
中华民族爱玉的情结可谓渊远流长，考古学上早已证实，早在距今7000多年前，玉石制品就已经存在于先民的生活中。美玉那种圆润光滑、色泽柔和、温凉适中的特有质地，给人的感觉是温馨、宁静、和谐的，常用来比喻最崇高的品德。《礼记·玉藻》中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要求君子时刻佩玉，用玉的品性来要求自己。正是在这种“玉文化”，准确地讲应是“玉道德文化”的氛围下，才会有《诗经》中频频出现的各种样式精巧、色彩温润的玉器，才会有那令人思慕不已的如玉般温厚、高尚的君子。《诗经·秦风·小戎》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就将“君子”这一当时人十分崇尚的人格境界，与玉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思念是一只鸟，比我们人类飞得更高更远。诗中女子所思念的君子在何方呢？这位“君子”是位兵哥哥，正在前线杀敌征战。

《小戎》出自《秦风》，秦国山多林深，又与北方的戎狄接壤，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秦国好战的历史决定了《秦风》的特点——无燕婉之情，多杀伐之音。《小戎》中对车马，兵器的描写，尤其具有代表意义，如“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骐駵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俴驷孔群，厹矛鋈镦。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滕”用了这么多复杂的字眼（很多已不再应用于现代汉语了），就是为了极尽描画战车、战马及兵器的精良华美，可见诗人是津津乐道，以此为傲的，反映了秦人全民族重视兵马的现象。然而，在盛大的军容和森严的兵阵中却点缀了这样一句经典的言情之语：“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让肃杀的氛围中增添了一丝红粉的色彩。这首诗的构思十分奇巧，先写兵车，继写战马，再写兵器，而反复地渲染其华贵、精美，虽不明言心上人的仪容，但她所爱慕的对象却已威仪棣棣，宛然在目。“他”既英武高贵，其品质又“温其如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带有后世儒将的特征。

那如玉般的爱人，在女子心中是无比伟岸的。而这女子的情感，与其说是爱情，又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爱慕。男女相恋眷爱应是肉体和心灵毫无距离的，有狎昵、有笑骂、有温情的相伴，那感觉是热辣激扬的，如要用物来比喻的话，那该是炭火，而不是高雅不可亵玩的玉。由这女子的心态来看，她所爱恋的男子应不是传统经学所说的是她的丈夫，而是她所倾慕或极可能是单恋的对象，两人的关系应在“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限度。那也是男女情爱最美的距离：情愫已生，憧憬无限，因熟稔而生出的倦怠远之又远，只有被距离拉长的思念和飞蛾奔向光明的热情，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个男子才能在她心中抽象成“玉”，清雅、高贵、温润而泽。

玉的光芒是凛于内而非形于外的：雍容自若的神采，豁达潇洒的风度，不露锋芒、不事张扬，无大悲大喜，无偏执激狂，生命的状态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成熟的圆润。这样的男人，该是如诸葛亮般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兵临城下唱空城记时也潇潇洒洒吧？或是如潘安一样美名冠绝古今，又文才飞扬吧？亦或是如范仲淹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的玉男子拥有方方面面的优秀品质，是令人无限倾慕的，但我们却很少看到这样的男人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心。古来只有望夫石，从来不见望妻石。男子都寡情、薄幸？不是的。家国的大义、生活的重担都压在男子身上，儒家的伦理纲常又不容得他们任情任性。什么样深深的爱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啊。所以《小戎》只写了女子的自乱心曲，并未续写那个男子的回应。我想，那位玉男子的心也正因思念而痛吧？

思念的水漫金山，会浸软任何钢硬的心。思念都是和痛苦连在一起的，但令人奇怪的是，这位女子虽因所爱之人远在战场而心事纷乱不安，却毫无怨言，其情调与中国古典诗词中那些思妇的断肠之曲大异其趣，而溢出阵阵阳刚之气。诗中虽叙写了思念的深切，但更多的却是对所爱恋男子的赞美，并以此来加深思念的深度。这思念是女人的工笔画，在心底细细勾描，不怕重复，耐得住时间的淘洗。尤其是结尾句“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凸显了整个社会对她所爱恋男子的的高度评价，这女子也以此为慰藉，甚至流露出一丝得意，她的思念因这种满足而通向了幸福。

我国古人把爱情叫做“儿女私情”，一个“私”字就对爱情下了一个注解：它是自私的、私人的。而从《小戎》诗中这女子的心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虽珍视自己的爱，心中却是以家国天下为重的。《小戎》一诗也因之具有了豪迈、健康的格调，含有一定的爱国情感。

三千年了，昔日的金戈铁马、英雄豪杰都已化作了灰土随风湮灭，即使偶有遗留下的兵车、兵器从地下现身，也只能陈列在博物馆，隔着厚厚的玻璃，缄口不言。而这位陌生秦地女子的情歌和她心中如玉的君子已经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种象征，中国式的温文尔雅的思念、家国之兴衰重于个人情爱的思想境界，都能从这女子的情怀中找到渊源。

附：《诗经·秦风·小戎》

(毛诗小序：《小戎》，美襄公也。备其兵甲，以讨西戎。西戎方强，而征伐不休，则矜其车甲，妇人能闵其君子焉。)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駵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羣，厹予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縢。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