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绪义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邶风·日月
说实话,我这个“诗经侦探”也是轻易不敢接近这首诗的,尤其是诗中的女子。诗中的这个女子实在让我有些举足不前。有人说这个女子就是庄姜,也有说是别的什么人。
只因为附在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的误解和冤枉。
其中,差不多众口一词甚至盖棺定论了的便是说,这是一首怨妇诗;诗中的女子是一个弃妇,由弃而怨,成怨妇了。
一听说是怨妇,我马上联想起儿时听到的吊死鬼(一般多为女子,如果是男子上吊,那没的说,我从心底里鄙视他)的故事。那模样几乎可以和怨妇画等号。一说到怨妇,也许大家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头发散乱,两眼无光,一脸怨气的女人,但既出任这个“诗经侦探”,我就不能回避,更不能退缩。我有这个道义,即便断错了案,换来了板砖,也自有后来人为之翻案。
先来看,什么叫做怨妇。新版《辞海》给出的定义是:旧指伤离怨别的妇人。说句大实话,这个定义等于什么也没说。“伤离怨别”是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有的情感,一个人要是连伤离怨别这样的感情都没有了,那还算人吗?我要的不是这种“旧说”。
不过,话说回来,要给“怨妇”下个定义也不易,有多少人就可能有多少种答案。整天怨天尤人,算不算怨妇?像林黛玉式的人算不算怨妇?都不好说。
我认为,衡量一个怨妇,应该从两个要素着手,一是心理特征,一是行为特征。
怨妇的心理特征有这样一些:自卑、自恋、抑郁、焦虑、偏执等;怨妇的行为反应:无精打采、牢骚不断、性情反常(如暴躁)、茶饭不思、哀哀戚戚、怨天尤人等。要说明一点,因生病而发生的类似行为反应要排除在外。爱唠叨不算怨妇,但唠叨到了祥林嫂式的麻木的份上就是怨妇了。
那么哪些人最容易成为怨妇呢?综合古今中外多方面的情况来分析,下列几种人成为怨妇的几率最高,按照由高到低的指数顺序分别是:
缺乏性感的女人:★★★★★
缺乏性感的女人成为怨妇的指数最高。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船上碰到的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就是一个范例。还有一个地方盛产怨妇,那就是皇帝的后宫。弃妇成为怨妇的指数很高。再前进一步就是淫妇,就是恶妇(最毒妇人心的那种)。如《金瓶梅》里面的“金”。但弃妇不等于怨妇,古代很多女子或因弃或因丧夫而寡居,不仅没有都成为怨妇,反而成就了很多的贞妇。这是因为虽然性福没有了,但“性感”还在。这种“性感”就是一种作为女性的感觉。也就是说,她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还被作为一个女性来看待,她虽然地位低,生活苦,但社会上还是认同她是一个女人,还保有作为女人的一点尊严。比如说在儿子眼里,她还是一个好母亲;在父母眼里,她还是一个好女儿;在邻居眼里,她还是一个好邻居,这就够了。不过,这也很不容易,除了她要有坚忍的毅力外,还需要社会的认可。所以正因为这很难,自古以来,对于这种女人,政府一直是鼓励和重视的,那无数的贞节牌坊就是明证。反之,倘若这仅有的一种性感都丧失怠尽了的话,那么,她不成为怨妇也很难了。
自我中心的女人:★★★★☆
这种女人就是自我感觉太良好的女人,她成为怨妇的指数仅次于第一种。举个例子,《长门赋》里的阿娇算不算?我看算!阿娇之成为怨妇,纯粹就是一个自我中心的女人的范本。少年时的阿娇出身高贵,与少年时的汉武帝留下了一段著名的“金屋藏娇”的典故。阿娇自以为天下是以我为中心的,她不仅不认为自己这一中心与皇帝的那个中心是两个相同的圆,而且还要把皇帝的那个中心圆拉进自己的中心里面来。由娇而骄,在皇帝面前屡屡碰钉子之后,索性成为一个怨妇,直到“咫尺长门闭阿娇”,金屋变成冷宫。
过于浪漫的女人:★★★★
这种女人在恋爱时是深得男人宠爱的,但结婚后,很多男人就会受不了她那种浪漫。今天要你带她去美容,明天要你带她去法国巴黎,后天又要你带她去……这种过于追求浪漫的女人,其实是不安分的表现;这种女人成为怨妇的指数也是相当高的,一旦时间在脸上刻上皱纹,其后果可想而知;而且这种女人也很危险,发展得不好,不仅成为怨妇不说,还有可能变为毒妇。举个例子,潘家的金莲大家应该很熟悉了。她找了个老实本分的大郎,刚开始还安分,可一旦遇到了武松叔叔、西门哥哥,她怨妇的本性就露出来了。先是出轨,继而杀夫。
不够自信的女人:★★★☆
这种女人与第二种女人差不多是两个极端。不自信的原因很多,比如容貌不够漂亮啦,身材不够苗条啦,文化程度不高啦,等等,由此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加上女人多愁善感的天性,容易草木皆兵,比如动不动就吃醋,动不动就抑郁,动不动就哭啦,等等。由于世上这种女人最常见,因而,成为怨妇的基本特征大都集中在这里。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在人们的文化水平普遍提升的情况下,这种女人的不自信更多的是由嫌自己不够漂亮而引起的。正所谓不美则怨。
根据上面四种怨妇指数,我们来看这首《日月》,它到底属于上述哪一种情况呢?
诗中描写一个女子——卫庄公之妻庄姜,在遭遇州吁之乱后,感怀自己与庄公的感情和遭遇,愤而写此诗,有自伤之意。
这首诗的主要分歧在于:一,诗中的主人公是不是庄姜。主怨妇说的人认为不是,而毛诗郑笺则是明确指明是写庄姜:“《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於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联系《邶风》首篇《柏舟》末章“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来看,我认为二者是有关联的。而《柏舟》几乎是公认写庄姜的。二,此诗是写于庄公生前还是死后,这就涉及本篇的性质,即庄姜到底是不是弃(怨)妇。如果是,又属于上述哪一种情况而成为怨妇呢?
回到《诗经》现场,我们仿佛听到庄姜的歌唱:
太阳啊月亮,你们的光芒照耀着大地。我嫁的这个人啊,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待我了。事情怎么变得这样了呢?一点也不顾念我呀。
太阳啊月亮,大地披上了你们的光芒。我嫁的这个人啊,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恩爱我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一点也不念夫妻之情呀。
太阳呀月亮,你们每天都从东方升起。我嫁的这个人啊,却不再以好言好语安慰我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把那些无良之行都忘了吧。
太阳呀月亮,你们每天都从东方升起。我尊君如父,亲君如母,君却不以善终报我。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自己也没有得到善终啊!
无论如何,我们听到的不是一个弃妇或怨妇的心声。末章“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是理解此诗写于庄公生前还是死后的关键。如果理解为,父母养我不终,显然不通;如果按郑笺所说,理解为我待夫君如父如母,则是切合当时礼制的。按照后者的理解,则说明是“君未以礼报我,君也未得善终”,即表明此诗是写在庄公死后。既然是庄公死后,弃妇之说就不成立了。
全诗四章,庄姜一面责怨庄公,一面又在反问自己,事情怎么发展成这种地步了呢?一面伤感自己的遭遇,一面也为庄公的未得善终而伤感。
庄姜既没有自卑,也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女人,她还是一个人们公认的有德守礼的贵族夫人。她更没有怨天尤人,相反,她是在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平而感愤,为庄公遭受的不得善终而感伤。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不平则鸣”,而不是现代所谓的“不美则怨”。一个贤德之人,一个独善其身之人怎么会成为一个千古怨妇呢?
无乃太冤乎!
孔子说《诗经》“哀而不伤”,哀好理解,哀是一种悲哀之感,伤如何看?感伤,感伤,是连在一块儿的呀。人非百毒不侵,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太多,感时作世,感事伤己,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有过的经历。孔子所说的“不伤”,大概就是指不伤天害理,不伤害他人,不因伤而违礼吧。
哀伤,并非哀怨,现代社会里,怨妇并非都是遭遇负心郎。家庭纠葛、朋友纷争,甚至是别人背后的一句流言,买小菜时被小贩多算去一毛钱,无事不可生怨。
怨妇最缺乏的,可能是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感恩而温柔宽和沉静——那几乎是女性美的必备要素。
怨妇最缺乏的,也可能是一颗自省的心。因为自省而修己冲淡平和——那同样是女性美的必备要素。
怨妇最缺乏的,还可能是一颗同情的心。因为同情而自爱兼容相亲——那仍然是女性美的必备要素。
怨其实只是一种心态。怨天尤人并不可怕,发发牢骚,唠叨唠叨,可能于健康还有利,至少可以排解一下心中不平之气。怕的是那种撒向人间都是怨,事事处处都是他人的不对,走路碰到一棵树,都会怪这树长的不是地方;路上碰到下雨,还会怪老天爷真会挑时候。
怨就怨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开天辟地以来,哀怨总是伴随着芸芸众生,尤爱光顾女性。有时候,它可能是闺中少妇们诗意的挥洒,如念一念“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有时候,它可能是职业女性们心绪的转换,如想一想“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幽幽地,浅浅地,淡淡地,看上去更年轻一点,不要因为怨把自己当成徐娘,看上去更多一点娇爱,不要因为怨连大自然的春光也不看了。要么像窦娥,冤死了,也要留股清气;要么像李清照,凄凄惨惨戚戚之余,仍不失淑女的姿态。
要不然,你就是把栏杆拍遍,把栏杆拍穿,只怕也不减你冲天怨气。
而怨妇们除了及时矫正自己的心态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做《长门赋》里的阿娇。两个极端:要么成悍妇,要么做情妇(出轨女人)。像《长门赋》里的阿娇,在中国历史上确实车载斗量,但像《日月》里的庄姜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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