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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旭
前人吊李后主诗云,“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贵为君王而云“簿命”者,因为当李煜嗣位南唐国主时,历史已经注定他的悲剧命运了。其时,赵匡胤已经“陈桥兵变,皇袍加身”,正在雄心勃勃地用武力统一中国。隔扛相望的南唐国时已称臣于宋,风雨飘摇。李煜又是“好声色,不恤政事”的词人,国破身亡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李煜作为—个君主是“历史的误会”,作为一个词人却是才华冠绝当世。他的父亲南唐中主李璟是当时江南屈指可数的词人,李煜从小就在一个文艺环境中长大,工书善画,深谙音律,妙于诗词文章。嗣位后,耽于歌舞声色,把许多时间用在填词作曲上。他是一个任情纵性的人,有纯真而深挚的感情。近代学者王国维说他“不失其赤子之心”,“阅世愈浅,性情愈真”,今人叶嘉莹也说:“后主之为人为词的最大好处,原来就在于他的真纯无伪饰”。“后主就正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体认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以他的阅世极浅的纯真的性情领受了人生最深的悲慨。”(《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他的词就是他的生命之歌。他写词不是为著书立说,垂名青史,也不是为了炫弄才华,夸耀当世,而是纯粹为了个人感情生活的需要。词,记录着他的欢乐,倾诉着他的悲哀。他写词不必计较别人的毁誉,因而不假矫饰,是最真实的感情的自然流露。

亡国前他耽溺于奢靡的享乐生活,他的词是用欢笑写成的,这方面的代表作为《玉楼春》,其词曰:“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策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这首抒写宫廷歌舞宴乐的词,也是以奔放自然之笔,写其纯真任纵之情。不难看出,后主面对阴艳照人的宫蛾和凤箫吹断的歌舞,意兴遍飞,完全沉醉于享乐之中了。他是作为—个纯情的诗人来写词,早已忘记一国之君所需要的理性的节制了。当然,如果他想到这点,也许就写不出这样俊逸神飞的作品了。

亡国前耽溺于享乐,亡国后耽溺于悲哀,这就是后主的一生。宋开宝八年(975),金陵城陷,李煜肉袒出降,被封为“违命侯”。从此,幽居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楼,内有耳目监视,外有禁军把守,过着“日夕以眼泪洗面”的凄凉寂寞的生活。人生如梦,往事如烟,陪伴着他的只有他那枝灵秀的词笔,他把自己的悔恨、悲叹和对人生的体验,通统诉诸词笔端,化一腔千古遗恨,为篇篇血泪文字。

春天来了,他伤春,“—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推开窗扉,看满院落红无数,感伤春光流逝,吟《乌夜啼》一阙:“林花谢了春红,大勿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儿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多么美好的春花啊,很快地谢了,您离去得太匆忙了!我们仿佛听到词人惋惜地自语和深长的叹息。在词人眼里,林花是美好生命的象征,而如今谢了。“谢了”二字,纯用口语,却带感情。一个使口气变得沉重的“了”字,表现出对落花的无限悼惜。“太匆匆”三字,加重了这种叹惋情绪。“朝来寒雨晚来风”,本是花落风雨的自然现象,“无奈”二字又浸染着词人浓重的伤春情绪。上阙三句没有写到人的活动,而从作者伤春惜花的情绪中,使人感到作者悲花亦自悲也,他的处境和朝雨晚风中的林花多么相似!看来表面上写花,实已隐含着作者的身世之痛和对人生的感喟。“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伤心人别有怀抱,在后主眼里,那被“朝来寒雨”侵袭的花朵,上面沾着一颗颗水珠,恍惚是美人轻匀胭脂的脸上挂着泪珠。“胭脂泪”是使人产生丰富联想的极美形象。“胭脂”承“春红”而来,以人面之胭脂拟比春红之花,则“胭脂”二字便是花的美好生命之象喻,也同时是人的美好生命之象喻了,这就巧妙地把花与人泯合为一体。后主进一步浮想联翩,那着雨的落花依恋故枝,如醉如痴的情景,不正像当年自己和美人离别之时那种眼泪留醉的场面吗?“相留醉’三字缱绻多情!后主面对惨红的落花,心想美好的往事。情不自禁地向苍天发问:“几时重”?然而,花落不会重开,往事不能重返,当他从幻觉中清醒过来,领略到这个冷冰冰的真理时,他发出一声深长的慨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从内容上看,“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这三句完成了从花到人的转折。从音节上看,这三个短句,紧迫急促的转折,作小顿,接着,—个九字句作大开,便显得—往奔放,一纵难收,人生—切都是短暂无常的,只剩下一片滔滔滚滚的无尽无休的长恨而已。历来伤春惜花之作多不胜数,而此作能独占鳌头,风流千古,这是因为后生词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他的深悲巨痛的,亡国之君的心境极为悲苦的。

秋天来了,他悲秋。也是在这座幽禁他的小楼上。秋夜,万籁俱寂,一弯新月,几缕清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洒向深院。后主夜不能寐,独上西楼,极为凄清的秋色引起他无限愁思,又吟一阙《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搂,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销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个被幽禁的人有着一般人难以体会的孤独与寂寞,后主真切地写出了这种感受。“无言独上西楼”,既是“独上”,自然无人共语。这里的“无言”,更表现了后主内心的情绪,他的痛苦无人与说,也不愿与人说,说了何用?又有,谁能理解自己?“无言”又加“独上”,仿佛使人看到一个“斯人独憔悴”的孤独身影。西楼见月,夜已深沉,孤影徘徊,不能入寐,其人之浓重愁情可见。“首句‘无言独上西楼’六字,已尽摄凄婉之神。”(俞平伯《读词偶得》)他举头望月,月如钩,在伤心人眼里,这缺月不也象征着人事的缺憾吗?再向深院望去,冷月的清光照着梧桐的疏影,寂寞庭院,重门深锁,多么寂寞清冷的环境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寂寞者,实非梧桐深院,人也。“锁清秋”,被“锁”者,实非“清秋”,亦人也。被锁在深院中的人,悲愁无尽,只有清冷的秋天相对,怎不感到寂寞!上阀所写,全是后主眼中之景,眼前的一切都著上冷落凄清的色彩。“无言”“独上”是寂寞,“梧桐深院”是寂寞,“锁清秋”更是寂寞。为什么沉默“无言”?为什么孑然一身“独上”?—个“锁”字暗点身世。唉,这里的月儿都不是圆的,更不用说人了。这种写法即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切皆着我之色彩”。后主写景,也是写他的纯情的感受,情和景是合二而—的。面对如此寂寞凄清之景,人何以堪?接着,词人直抒臆胸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过去的欢乐永远过去了,如今—个人离群索居,尝尽了“离愁”的滋味。千丝万缕的离愁,紧紧缠绕着他,真是苦恼。我要和它一刀两断,永远不再去想;可是不成,再快的剪刀也是剪不断的。那末,索性就去想个透吧,把它整理出头绪来,可是我越想越烦,越理越乱了!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又说不清楚,说它是苦的辣的酸的甜的?似都有那么一点儿,又都不是,只好说“别是一般滋味”了。亡国之君的滋味,实乃人世无可比的悲苦之滋味。这种不便直说,苦水只有往肚里流,“别是一般”云云,极沉痛的伤心语也,所以,宋·黄羿《花庵词选》指出此词特点时说:“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离愁”,是人们内心一种抽象的感情,后主把它写得很形象,写出其滋味,写出一种非常深切的人生感受,是千古以来无人超越的妙笔。整首词写得感情极深又极为真切自然。因为作者有真切的感受,所以不需借助于雕饰词句,语言朴素如口语一般,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谓李煜词如“粗头乱服,不掩国色”。把后主词比做丽质天成,不假容饰的佳人,是很有见地的。

李煜在伤春悲秋中打发时光,年复一年。大约在他降宋后的第三个年头,春风又吹开了幽禁他的小楼门窗。春天没有给这个绝望的人带来希望和欣慰,相反,却引起他更大的愁恨和悲哀,著名的《虞美人》词就是在这种极端悲苦的心情下吟成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搂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花秋月”人多以为美好,可是后主见了反而心烦,他劈头怨问苍天:“春花秋月,年年花开,岁岁月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了呢?”奇语劈空而下,问得好奇巧!然而,从后主处境设身处地去想,他对人生已经绝望,遂不觉厌春花秋月之无尽无休,其感情之极端悲苦可见。后主面对春花秋月之无尽时,不由感叹人的生命却随着每—度花谢月缺而长逝不返。于是转而向人发问:“往事知多少?”深深叹惋人生之短暂无常。“昨夜小楼东风”带来春天的信息,又使他想起南国芳草,深深长叹一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完全以—个失国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国之恨。“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后主遥望南国慨叹,“雕拦”“玉砌”无知,不解亡国之痛,应许还在吧;只是当年曾在拦边拍下流连欢乐的有情之人,己不复当年的神韵风采了。“只是”二字的叹惋口气,传出物是人非的怅恨之感。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对比,隔句相承,反复对比宇宙之永恒不变与人生短暂无常,感慨深沉。如头二句以春花秋月之无休无尽与人世间多少“往事”的短暂无常相对比;第三句“昨夜小楼又东风”,“又东风”三字翻回头与首句“春花”“何时了”相呼应,而与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的变化无常相对比。第四句“不堪回首”又呼应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下面五,六两句,又以“雕栏玉砌应犹在”与“朱颜改”两相对比。在这六句中,“何时了”“又东风”“应犹在”一脉相承,专说宇宙永恒不变,而“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朱颜改”也一脉相承,专说人生之短暂无常,如此回环往复,—唱三叹,将词人心灵上的波涛起伏和忧思难平曲曲传出。最后,悲慨之情如冲出峡谷,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词人满腔幽愤,对人生发出彻底的究诘:“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人生啊人生,不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悲愁么?“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显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奔放倾泻,又如春水之不舍昼夜,长流不断,无穷无尽。这个九字句:五字仄声,四字平声,平仄交替,最后以两个平声字作结,读来亦如春江波涛时起时伏,连锦不尽,真是声情并茂。这最后两句也是以问答出之,加倍突出一个“愁”字,从而又使全词在语气上达到前后呼应,流走自如的地步。当然,这些艺术上的特点,并非出于词人有心造作安排,在他是情之所至,自然成文,而自能达到艺术的极致,这正是李煜词最不可及的过人之处.

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是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因为他的词是写他从皇帝到囚徒的一生,写他从欢乐到悲哀的真实感情,因此,表现在词风上,率真自然,摆落词华,一空依傍,没有一点缕刻雕琢之痕,没有一点矜持做作之态,表现出一种纯任自然之美。词的题材开始从闺阁庭院逐步走向社会人生,词的意境也随之博大高远。《人间词话》指出:“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因此,可以说李煜是开一代词风的人物,李煜词的成就有超越时代的意义。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五月之歌》)这用来说明李煜的词也是很恰当的。作为—个簿命的君主,命运是悲惨的,然而,正是这种悲惨命运成就了他作为—个绝代的词人,这是连李煜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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