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这是《论语》里的一则对话。圣人就是圣人,说出的话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杜甫何以谓之“诗圣”也?假如有人问我,我倒无话可说了,不过有一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可以约摸窥测一二。
诗人眼中的苦难与诗人亲历的苦难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国演义》开篇的这句话道出了一个民族的苦难和辛酸命运。描写民生疾苦的诗歌如过江之鲫。曹操的《蒿里行》是一个代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不可谓不触目惊心;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哀痛不可谓不侵骨蚀心。可问题是,曹操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观照流民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的。换言之,他是“置身事外”的,他的情感和这些正在逃亡的百姓们是有隔膜的。杜甫的一些诗也是如此。比如著名的“三吏”,就是杜甫从洛阳回华州,途经新安、石壕、潼关等地,根据目睹的现实,写的一组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景象引起了诗人感情上的强烈震动。他是苦难的目击者,却不是苦难的一部分,所以,这种情感里掺杂着的更多的是对普通民众的同情和悲悯。我们可以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是一位深入战地的记者,他用手中的摄像机记录下了难民的苦难,但他始终无法走入他们的心。所以虽有眼泪,但更多的是基于人道主义立场上的同情和悲悯。
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记叙了茅屋被秋风所破的惨状以及屋漏雨湿的苦况。诗中写狂风破屋,儿童抱茅入竹,秋雨夜侵,床头屋漏,那个目睹别人的苦难的杜甫,这次的目光不再投向外面,而是聚焦了自己一家子人的苦况。由旁观者变成亲历者,他不再在苦难的岸上行走,而是在苦难的沼泽中艰难地跋涉。这位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成为了苦难的一部分,而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成为了苦难者自己的歌。因为感同身受,所以直抵人心。这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值得注意的一个地方。
诗人的苦难与民族的苦难
先来看的白居易的《望月有感》:
时难年荒世业空, 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 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 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首诗作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秋天。作者在战乱饥馑灾难深重的年代里,祖传的家业荡然一空,兄弟姊妹抛家失业,羁旅行役,天各一方。在这样一场劫难中,白居易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亲人们的安危。杜甫在《月夜》中抒发的同样是思念亲人的情感。顾念自己的家庭,这本是人之常情,如果情感真挚,也容易引起后世读者的共鸣。但这样的诗,无论是从情感的广度和深度上都是落于下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一个例外。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诗中这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笔力千钧。如果我们把茅屋看作一个戏台,戏台后的背景就是“安史之乱”,在这个大时代里的大动荡的映衬下,杜甫一家子的小悲辛正在上演。后世的读者在面对这首诗的时候,这幕戏也成了背景的最醒目的一部分,成都浣花溪旁一座草堂里的苦难,也一跃成了那个时代的苦难。在这里,苦难不再仅仅是杜甫一个人的苦难,而是整个民族的苦难。诗人只需轻轻的取一瓢饮,尝尽的却是整个民族的苦难。杜甫以诗为史,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立此存照。
推己及人的圣人情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让人感动是杜甫在文末的这一声声“呐喊”,这也是“诗圣”之所以成其为“诗圣”,后世称之为“诗圣”的原因所在。
一家子的苦况,是一个时代的苦难的写照。秋风怒号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在风雨中飘摇的唐王朝,想起了天底下像他一样的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的寒士们。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儒家的用世情怀。从本质上讲,杜甫是一个儒家,在早年,他也曾写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雄心外露的诗句,虽然一直没有机会施展,但他却一直用生命饯行着儒家的信条,虽是一介布衣,却始终恪守着对百姓的爱。当苦难来临的时候,他的感同身受,绝不是一己之私的感同身受,是天下寒士们的感同身受;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一丝的愤怒,所以他的愿望也绝不是遮蔽一家之风雨,而是推己及人,哪怕是以“吾庐独破”,吾家人受冻,吾一人之死为代价,只愿,广厦千万间,遮蔽天下的风雨,让寒士们破涕为笑,足矣!
如果这样的愿望出自于大人物之口,比如曹操,这是远大的政治抱负的体现,他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实力。偏偏这样的呐喊出自于一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茅屋之中,出自于一个自顾尚且无暇却心系天下百姓的诗人之口,这样的巨大的反差,如何让人不对诗人的博爱之心肃然起敬呢?
同样的话(即丈夫对他妻子说“我爱你”)可以是很一般的,也可以非同一般,这要按说这些话的方式而定。说话的方式则取决于这些话发自内心的深度,而不取决于个人意志。在双方息息相通的情况下,这些话会触动对方相等的内心深度。所以一个有能力区别的人就会听得出来这些话的份量究竟有多大!”(《爱的艺术》)如果我们把“我爱你”换成杜甫的草堂呐喊不也是成立的吗?
俄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这句话放在杜甫的身上不也是成立的吗?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杜甫的情怀是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这是圣人的情怀。
杜甫是一位用生命写诗的诗人,他的一生经历了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全过程。杜甫以诗既记载了他的生命,也记录了民族的荣光与苦难,他的诗堪称民族的心灵史。 所以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而他本人,如上文所分析,是诗人中的孔子,所以后世尊之为“诗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