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明纲先生标点之《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以宋世彩堂本为底本,共录入柳宗元诗163首。除去《平淮夷雅》(2)、《唐铙歌鼓吹曲》(12)、《贞符》(1)等15首外,得各体诗148首。其中绝句合41首:五言绝句9首,七言绝句31首,另有《六言》1首。
浏览古今各种诗歌选本,发现一个现象:柳宗元诗歌数量并不很多,绝句更少。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未选柳宗元诗作。由宋·谢枋得选辑《重定千家诗》和明·王相选辑《五言千家诗》合并而成的蒙学读本《千家诗》,所选诗歌多数是唐宋时期的名家名篇,易学好懂,较为广泛地反映了唐宋时代的社会现实,流布极广。然而该本竟然未选录柳宗元任何诗作!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凡28卷。唐代有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八家在册﹐柳宗元不在其列。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开列的有关唐人五绝名单,柳宗元殿后;而唐人七绝代表诗人名单,柳宗元没了踪影。
清·孙洙(1711—1778)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以“蘅塘退士”署名选辑的《唐诗三百首》,世代相传,名气极大,但柳诗仅有4首:五言绝句《江雪》,五言古诗《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溪居》、七言律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宋·洪迈(1123—1202)《万首唐人绝句》,开启了宋代专选唐绝句的先河,许多唐人绝句藉此保存下来;清·王士祯(1634—1711)沿袭洪迈选诗体例,编《唐人万首绝句选》,录柳宗元绝句5首,为万分之五。五言绝句2首:《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江雪》,七言绝句3首:《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闻彻上人亡寄杨侍郎》。仅此而已。
明人高棅(1350—1423)《唐诗品汇》,规模阔大,前所未有,体例也很有特色,是中国古代诗学的重要评论著作;其选诗和论析很是考究,颇具识见,对明代尊唐诗风影响深远,成为明初诗歌复古的里程碑。值得一提的是,高棅很有眼光,将柳宗元与韦应物、高适、岑参等诗人同列为名家。清·雍正年间,长洲王尧衢(翼云)著《古唐诗合解》,凡16卷,收录柳宗元诗比较多,达11首。五言古风4首:《南涧中题》《雨后晓行独步至愚溪北池》《秋晓行南谷经荒村》《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七言古风1首:《渔翁》,五言律诗1首:《梅雨》,七言律诗1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五言绝句2首:《江雪》《零陵早春》,七言绝句2首:《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比较而言,古籍中,以清·沈德潜(1673—1769)《唐诗别裁集》(1717年成书)收录的柳诗数量最多,达41首!计五言古风21首,七言古风4首,五言长律1首,五言律诗2首,七言律诗5首,五言绝句4首:《长沙驿前南楼感旧》《入黄溪闻猿》《春怀故园》《江雪》,七言绝句4首:《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夏昼偶作》《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当今唐诗选本不乏累累,柳诗入集者也十分有限。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1月北京第一版),非常权威,但收录柳宗元诗仅4首:《南涧中题》《渔翁》《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江雪》。吴熊和、蔡义江、陆坚合编《唐宋诗词探胜》(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第一版),倍受名家推崇,影响很大;但柳诗只有3首在册:《渔翁》《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江雪》。《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第一版),洋洋大观,更是了得;该典选柳宗元诗14首,还不如《唐诗别裁集》选得多。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的《名家视角·唐诗精选》,乃霍松林先生编选,所录柳诗也只有4首:《南涧中题》《渔翁》《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江雪》。
二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法》曰:“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
绝句虽然难写,但柳宗元绝句,为古今诗论家推崇的精品甚多。试举之:五言绝句《江雪》《零陵早春》《春怀故园》《夏昼偶作》《长沙驿前南楼感旧》《入黄溪闻猿》,七言绝句《重别梦得》《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等,都是绝妙好诗。
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柳宗元绝句抒发了诗人被贬南方后政治抱负不得实现的失落之意和郁悒之情,绝少闲情逸致。多数作品为寄赠、送别、酬答、行旅之事,还有少数即景抒怀之作。纯粹写景的绝句几乎没有,即使写景,也常融痛苦失意与怨怼愤懑之情于山光水色之中。此之谓景为情驭,境以思偕者也!故清人乔亿《剑溪说诗》曰:“柳州哀怨,骚人之苗裔,幽峭处亦近是。”此言得之。
五言绝句共9首,《江雪》声名最大:黄发垂髫,皆可成诵;诗家学者,争相注评。各类教材中,人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一直保留《江雪》一诗,沪教版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下册第七单元“诗歌赏析”,甚至将吴小如《柳宗元的山水小诗——〈江雪〉》一文列入其中,以培养学生文学鉴赏能力。
名家评述《江雪》的文章,多得简直可以结集。众多评述中,以宋·范晞文评价为最高:“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首之外,极少佳者。”(《对床夜语》卷四)明·孙月峰《评点柳柳州集》卷四十三点明《江雪》特色:“当景耳,道得峭快便入妙!”明·贺贻孙《诗筏》亦曰:“余观子厚诗似得摩诘之洁,而颇近孤峭。”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赞其“清峭已绝”。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评“孤舟蓑笠翁”句,曰:“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于鸟不飞人不行之际,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矣!何足为轻重哉?”评“独钓寒江雪”句,似已解醉翁之意:“……世态寒凉,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现当代文学史著名学者刘永济(1887—1966)《唐人绝句精华》曰:“此诗读之便有寒意,故古今传诵不绝。”著名学者霍松林就“自寓”作比较赏析,极有见地:“《江雪》与《渔翁》,都以渔翁‘自寓’,反映了柳宗元在长期流放过程中交替出现的两种心境。他有时不甘屈服,力图有所作为;有时又悲观愤懑,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江雪》中的渔翁……正是前一种心境的写照。”(《唐诗鉴赏辞典》)尚永亮则进一步阐析“冷”与“峭”的内涵:“一方面,这里有冷,也有峭,是峭中有冷,冷以见峭,二者的高度结合,形成了迥拔流俗、一尘不染的冷峭格调;另一方面,冷峭的格调反映了诗人精神的卓绝。”(《柳宗元诗文选评》)
这些精当点评,对于读者进一步体味《江雪》“千万孤独”之邈远意象,揣摩钓雪渔翁绝俗超尘之神采,多有裨益。
愚以为,《江雪》之景,峭冷而外,旷远而外,更蕴含几分超然,四大皆空之超然;而渔翁之象,孤凄而外,卓立而外,却不乏几分闲适,随遇而安之闲适也!然则渔翁与宋人周敦颐描摹“出淤泥而不染”之莲荷,为可类也!
柳宗元谪居永州时之思乡诗《零陵早春》,亦颇耐玩索。
诗云: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 。
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宋·刘辰翁评曰:“皆自精切。”明·唐汝询《删订唐诗解》解之曰:“零陵在南,春最早;秦原在北,春稍迟;故借以言还乡之梦。”清·王尧衡《古唐诗合解》卷四曰:“此意殷勤,惟思故园,故亦作殷勤之梦,身不能到而梦到,庶同春以入故园耳!”今人尚永亮《柳宗元诗文选评》品曰:“这首《零陵早春》,寄意于‘春’,而着力于‘早’……春是自由的象征,它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由南向北蔓延,而人则是不自由的,眼望春色,虽然屡兴思乡之梦,却有家难归。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将其‘殷勤’之梦寄托于‘早’到之‘春’,凭借它将梦带回故园去。”
另有诗家学者,引李唐名家名诗名句评《零陵早春》,可谓得其精髓:
清·黄叔灿《唐诗笺注》卷七曰:“与岑嘉州‘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同意。”清·吴瑞荣辑《唐诗笺要》,曰:“四句一起赶下,手不能停,口不可住,与‘步出东门’、‘打起黄莺儿’一例。”今人吴文治《柳宗元诗文选评》评曰:“全诗构思新巧,韵味无穷,可与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中‘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比美。”
愚以为:
诗人寄意于“春”,着力于“早”,是为“早春”也。全诗并无春花春风之描摹,只有“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之冥索。盖以南北风景之殊异,蕴休戚交织之复杂情怀故也!早春给人们带来无限新的希冀,但柳公被贬南荒永州,有家难回,只好借江南早春之行止遥寄故乡之情思,盼习习春风把新的气象带至“秦原”。“秦原”,代指长安,亦指代唐皇宪宗,则其“故园”之情凝聚笔端矣!奈何新春“到秦原”,指日可待;“罪臣”回长安,遥遥无期。则“早春”何其恼人也!惟寄思念于梦境,“入故园”以怀想矣。痛哉!
“殷勤入故园”为点睛之笔,“殷勤”一词,最是精彩。品其情味,浓烈而外,期盼而外,又多了几分郁闷,几分无奈,几分喜悦,几分苦悲……其怜爱与怨愁,回望与期盼,交织在一起,为可意会而难言传也!
这首五绝,情随景入,意在笔先,寥寥数语,可让人充分体味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的妙处。
《入黄溪闻猿》,情境交合,柳公之心曲也。
诗云: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夫猿啼者,凄厉哀婉,弃妇游子、贬官谪吏之所不堪。初唐卢照邻《送梓州高参军还京》之“别路琴声断,秋山猿鸟吟。”抒发了诗人惜别好友之情:琴声似断,昔日相与饮酒吟诗的挚友已离我而去;秋山俱寂,夜空那哀猿之悲声格外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白乐天《琵琶行》之“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则借杜鹃猿猱之哀鸣衬歌女身世之遭际,射诗人处境之窘困也……
柳宗元于永贞元年(805)谪贬永州,元和八年(813)入黄溪,闻猿声,亦不堪也!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解之为“翻出新意愈苦”,明·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三评曰:“猿声虽哀而无泪可滴,此于古词中翻一新意,更悲!”吴逸一亦曰:“只就猿声拨弄,不添意而意自生。”(《唐诗正声》),
愚揣摩,“新意”者,为哀猿声、谪贬意,虚实形神,相生相得,相衬相补也!据柳公《游黄溪记》载,黄溪在永州城东七十里,“黄神”乃王莽后代,避祸而来此蛰居。诗人临溪怀古,已是一痛;又闻猿声,情何以堪哉!
故曰:《入黄溪闻猿》,表情达意,可楷法也!
《再上湘江》作于元和十年(815)再贬柳州赴任途中,备受诗家关注。
诗云: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清·宋长白评曰:“杜诗‘不知沧海上,天遣几时回。’柳诗所本。柳子厚《再上湘江》曰:‘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外苦中甘,超出‘去国投荒’之句,进境也。”(《柳亭诗话》卷六)
吴文治评曰:“短短二十个字,便将宗元再次途径湘江时沉重心情和盘托出。第二句中一个‘又’字,饱含谪永十年的悲酸和再贬柳州的痛苦,炼字尤妙。”(《柳宗元诗文选评》)
尚永亮评曰:“一个‘好在’,如老友相见,不无温存、亲切之感;一个‘又上来’,则于温存、亲切中增加了几多伤感和悲凉……诗以疑问语作结,内中充满惆怅、迷茫和无尽的感伤。”(《柳宗元诗文选评》)
愚以为:
“再上”者,柳公少年时代曾随父南行,首次拜谒湘江,为其自然人文景观所倾倒;永贞元年(805)南贬永州,此前奉召回京,亦过湘江。物是情非,心绪大异于前;而今“溯洄从之”,奈何“道阻且长”。英雄失路,为欲哭无泪;宏图大志,类空中楼阁。瞻望前途,不禁愁绪萦怀,“迷不知其所如”也!乃发“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之叹,明人蒋之翘以为“凄绝,一言断肠矣”(《柳集辑注》卷四十二),可谓中肯。
柳宗元五言绝句,惟《三赠刘员外》,虽为酬答之词,却有理趣。
诗云:
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
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曰“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乃人生哲理,悟之不易。然则书尽不可信乎?非也。知“自误”者,已“自悟”矣!夫读圣贤书,经升迁事,其间相抵相迕者,又何其多!智者了然于心,愚者久而渐悟,均缄口封笔;惟柳公者,屡遭谪贬,诸念近灰,非愚非智,亦智亦愚,竟直言不讳,其识见胆色,尤可嘉也!然既“知非”而“待汝归”,情感更其复杂矛盾,信书乎,不信乎?妙在禅机多蕴:曰“误即悟”,曰“非亦非”,曰“智如智”,曰“愚若愚”,盖柳司马、刘员外皆参之矣!
日本学者近藤元粹《柳柳州诗集》卷二点评此诗,仅六字,可谓精准之极:“经世练磨之语。”
柳诗之五言绝句还有《春怀故园》《《登柳州峨山》《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桂州北望秦驿手开竹径至钓矶留待徐容州》等4首,俱以诗人忧恐焦虑、忠君报国之情凝于笔端,缀景状物为情所驭故,亦广为流传也!
三
柳宗元七言绝句数量不少,多作于谪居永州之后。其中最为脍炙人口者,非柳州任上之《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而莫属也。
诗云: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关于此诗作年作地,学界一直争论不休。
一般认为,此诗写作时、地不甚明了。韩醇《诂训柳集》卷42云此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不知何据。曹侍御路过象县时有诗寄赠柳宗元,因象县距柳州较近,则柳宗元有可能是在柳州刺史任上。”但旧注云“破额山在今湖北省最东部黄梅县境内,而潇湘则属湖南。故前人于此亦多所怀疑。”清·吴昌祺《删定唐诗解》云:“或彼(象县)自有破额山也。”清·徐增《而庵说唐诗》则云:“此山不在象县,何故兴此?想侍御从黄州而来耶?抑黄州人也。于破额山必有一段胜事在。”前人诸多猜测,均难“潇湘意”。按曹侍御路过象县时寄诗给宗元,而宗元答诗云“破额山……驻木兰舟”,则此破额山必在柳州、象县一带无疑。而若宗元在柳州,则曹侍御必与潇湘有关,当是宗元在永州时之旧交,故云“潇湘意”,乃忆旧情之意。然而另一种可能是:宗元此时在永州。曹过象县时作诗寄给永州宗元。永州是潇湘二水汇流之处,与象县相距颇远,正合“遥驻”之意。而且永州潇水中有白蘋洲,宗元欲采此蘋花寄潇湘怀人之意。
也有学者认为此诗当作于柳宗元刺柳州时。如肖扬碚《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考辨》(《柳州师专学报》1999年 4期),从诗的内容、所涉及之地名等方面进行了考察,认为此诗作于柳州。其它柳宗元研究的论文还有王婉萍《柳宗元贬谪时期心态探析》(《台州师专学报》1998年2期)、朱国能《柳宗元诗禅机理趣事探讨》(《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方介《柳宗元的愚者形象》(《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梁鉴江《柳宗元诗歌简论》(《学术研究》1998年2期)、李育仁《论柳宗元诗风的多维结构》(《湖北大学学报》1999年2期)、陈芒、唐红梅《论柳宗元诗模山范水之模式》(《赣南师院学报》1998年5期)、李芳民《论柳宗元山水诗的个性特征》(《西北大学学报》1998年4期,又载《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蒋晓城《论柳宗元山水诗文的情感表现》(《云梦学刊》1998年3期)、程新炜《论柳宗元的散文创作》(《青海师大学报》1998年增刊)、陈琼光《论柳宗元散文的语言艺术》(《广西社会科学》1998年2期)、宋绪连《柳宗元散文的创造价值和文学地位》(《辽宁大学学报》1999年6期)等。
永州学者何书置(已故)力排众议,认为这首诗肯定写于永州。其理由如下:其一,诗中的“潇湘”二字,尽管历来解释不同,但在湖南境内则无疑……因此,诗中的“潇湘”二字,可视为永州的代称。其二,“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这说明永州距象县二千余里,“遥驻”有了着落。其三,诗的末二句是说,我是多么希望到潇湘一带去采些蘋花寄给你,可惜我没有这个自由啊!这与他在永州贬所的时地和心情完全吻合。(何书置.《柳宗元研究》,岳麓书社,1994年2月第一版)
诸多争议,客观上予该诗研究以更大空间。
关于《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的研究,历代诗论家有多角度多层面的阐析。试举之则有:
明·顾璘评曰:“意话,所以难及。”(《批点唐诗正音》)
明·唐汝询评曰:“山前水碧,侍御停舟于此,我之感春风而怀无限之思者,正欲采蘋潇湘,以图自献,乃拘于官守不自由也。子厚初虽贬谪,已而被召,其刺柳州原非坐谴,至谓拘以罪者,非。”(《唐诗解》)
清·王闿运评曰:“柳子厚云:‘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责己恕人,庶可以怨。”(《湘绮楼说诗》卷一)
清·宋顾乐评曰:“风人骚思,百读而味不穷,真绝作也!”(《唐人万首绝句选》)
清·金溎生评曰:“王阮亭(即王士祯)司寇删定洪氏《唐人万首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为压卷,……近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续之,令按其所举惟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当,其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诗虽佳而非其至。”(《粟香随笔》三笔卷一)
清·何焯评曰:“‘碧玉流’三字,暗藏‘沟水东西流’意,三、四句用柳浑之语,自叹独滞远外,而止以相近而不得相逢为言。蕴蓄有余味。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上中甚至把此诗列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之一:‘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葡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另殊,亦堪接武。”(《唐三体诗评》)
清·沈德潜评曰:“欲采蘋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未由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唐诗别裁集》卷二十)
清·方东树亦曰: “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昌龄‘葡萄美酒’为压卷。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无有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有所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昭昧詹言》卷二十一)
近代学者俞陛云评曰:“柳州之文,清刚独造,诗亦如之,此诗独淡荡多姿。《楚辞》云:‘折芳馨兮遗所思。’柳州此作,其灵均嗣响乎?集中近体皆生峭之笔,不类此诗之含蓄也。”(《诗境浅说续编》)
当代学者吴文治云:“友人曹侍御既已舟抵象县,与柳宗元近在咫尺,但二人只能以诗相赠而不能相见。诗中抒写怀念友人而又不能相见引起的深深遗憾,曲折地表现出诗人渴望自由但又得不到自由的内心矛盾……‘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二句……融柳恽诗意,可谓天衣无缝。宋叶梦得名作《贺新郎》‘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句,又显系从柳诗脱化而来。清沈德潜《说诗晬语》曾评此篇为七绝中‘压卷’之作。”(《柳宗元诗文选评》)
霍松林评曰:“‘春风无限潇湘意’一句,的确会使读者感到‘无限意’……把‘潇湘’和‘骚人’联系起来,那‘无限意’就包含了政治上受打击之意。此其一。更重要的是……主要就是怀念故人之意。此其二。而这两点,又是像水乳那样融合在一起的。‘春风无限潇湘意’作为绝句的第三句,又妙在似承似转,亦承亦转……这首诗虽然写景如画,但这不是它的主要特点。从全篇看,特别是从结句看,其主要特点是比兴并用,虚实相生,能够唤起读者许多联想。”(《唐宋诗文鉴赏举隅》)
尚永亮评曰:“这(指《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是柳集中写得最为含蓄委婉、也最得后人称赏的一首七言绝句。”(《柳宗元诗文选评》)
……
颇有意味的是,清代以降,竟然有若干诗人、学者、评论家,一致认为,《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堪称为七绝“压卷”之作。
愚以为:
全诗含蓄委婉,幽远高卓,诗情浓,画意美,嚼之如饴,芳香溢口。既有对山水花木穷形尽相的描摹,也有诗人自己处境、情怀、人格的曲折反映;既有对传统的承继,又有大胆创新,予读者以多层面的艺术享受:
山似破额,水如碧玉,木兰为舟,骚人骋目,春风骀荡,蘋花满池,其“意”与“境”,有机地融为一体,且注入诗人独特情思,从而达到一种至高境界。柳公与曹公都是在“水”的背景下交织着一场心灵的碰撞与煎熬,而“潇湘无限意”,则含蓄曲折地表达了诗人政治上受迫害之意,同时又蕴含怀念故友之情:既有柳公对曹公的思念,也有曹侍御对柳刺史的仰慕。可是“欲采蘋花不自由”,只好以文言志,作诗述怀,情含景中,意在言外。这就给曹公、也给读者带来更多的想象空间和理性思考。
作于元和十年(815)之《重别梦得》,传达了诗人复杂心态。
诗云: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元和九年(814),刘柳衡阳分路。南荒古道,春风不度,瞻望前程,吉少凶多,乃作诗抒怀也。
清·汪森曰:“‘二十年’、‘今朝’、‘晚岁’,笔法相生之妙。”(《韩柳诗选》)
吴文治评曰:“写临歧叙别,情意深长,在表面的平静中蕴蓄着深沉的激愤与感慨……诗中直叙离情,寓复杂的情怀与深沉的感慨于朴实无华的艺术形式之中。语似质直而意蕴深婉,虽未言悲而悲不自禁,未言愤而愤意自见。”(《柳宗元诗文选评》)
尚永亮评曰:“诗从‘今朝’写到‘晚岁’,不只是‘笔法相生之妙’(汪森《韩柳诗选》),而且在作者的殷殷期盼中,流露出生死至交那种荡气回肠、绵绵不绝的情谊,读来令人为之动容。”(《柳宗元诗文选评》)
愚以为:
临岐叙别,不着一个愁字,而以“二十年来万事同”,叙宦海浮沉,表人世沧桑,可谓妙笔。刘禹锡回答亦妙:“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前途可卜耶?曰“晚岁当为邻舍翁”,曰“黄发相看万事休”。牢骚乎,悟彻乎,讥讽无奈乎,抑或兼而有之?然则其深蕴之别愁离恨、厚谊深情,可感可知焉!大有“不言悲而悲情自见,不言愤而怨愤集结”之奇效。
《种木槲花》,系柳州刺史任上所作,确年待考。
诗云:
上苑年年占物华,飘零今日在天涯。
只应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
柳公昔日在京城,伴君王于上林禁苑之内观赏美景,何其惬意爽心;而今被贬至南荒百越,飘零孤苦,度日如年。今非昔比,不觉凄然怆然,悲从中来。夫木槲花者,落叶乔木,其花黄褐色,皇宫禁苑之不屑一顾;“龙城守”者,南荒柳州小吏之谓也,京官宠臣皆嗤之以鼻。然风云突变,世事无常,运交华盖,当随遇而安。乃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种花植草,以求解脱。剩种:犹多种也——盖诗人心灵之阴霾,可见一斑矣!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作于柳州刺史任上。
诗云: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仲春共暮秋交错,萧条肃杀;“宦情”偕“羁思”互生,不寒自悲。睹之思之,其情景不可堪也!“春半如秋”,乃愁人眼中之景,诉诸情,是为情景交融也!何以“意转迷”哉?“春半如秋”故也!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六析“春半如秋意转迷”句,曰:“羁人最怕是秋,今春半而木叶尽落,竟如秋一般,使我意思转觉迷乱也!”柳公遣词造语,平淡简约而意味深长,可见一斑。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曰:“此诗不言远谪之苦,而一种无可奈何之情,于二十八字中见之。”不谬也。清人王士禛有一组《秦淮杂诗》,第一首“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亦写“春半如秋”。但王诗仅描江南习见之景,抒文人怅惘之情,虽饶有风韵,而其深沉厚重,则不可与柳诗相提并论。苏东坡《东坡题跋》赞“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七绝诗中,以作于元和十二年(877)秋之《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最为凄苦。
诗云: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教授马茂元先生(1918—1989)以为:“柳诗自有其别调。他的诗,像悬崖峻谷中凛冽的潭水,经过冲沙激石、千回百折的过程,最后终于流入险阻的绝涧,渟滀到彻底的澄清。冷冷清光,鉴人毛发;岸旁兰芷,散发着幽郁的芬芳。但有时山洪陡发,瀑布奔流,会把它激起跳动飞溅的波澜,发出凄厉而激越的声响,使人产生一种魂悸魄动的感觉。此诗中诗人跳动飞溅的情感波澜无法抑制,恰如‘山洪陡发,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唐诗鉴赏辞典》)
尚永亮对此诗“入笔擒题,直抒胸臆”,“采用扩张、发散式思维”的写法深入阐析,认为此写法“在宋人陆游那里得到了很好地继承”,并与陆游《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凤,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比较:“柳诗冷峭峻刻,陆诗平缓悠远;柳诗愁肠百转,陆诗意兴遄飞……陆诗是散而不返,柳诗则散而又聚……分散的千亿化身又在‘故乡’一点上合拢起来,形成了新的聚集点……”(尚永亮《柳宗元诗文选评》)
名家评点精准,予学人鉴赏《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以启示矣!
余品味再三,欲解读而不能;冥思苦索,获四言若干焉:
忠君敬业,屡遭谪贬;忍辱负重,忧患元元。
放浪形骸,移情幽远;辗转眷顾,北望长安。
山何其尖,海何其广;秋何其肃,心何其寒。
参禅悟道,分身乏术;万念近灰,回归本原。
柳宗元抱负远大,不甘命运摆布,屡屡进取求助,冀东山再起。然屡屡受挫,报国无门。没奈何,一方面,回归本原,“自放山泽间”,借山水以消遣愁怀;一方面,潜心佛理,寻求解脱。因而,诗文作品再现之思想矛盾、感情煎熬,以及迷失自我的调适和顿悟偶得,皆为真实柳宗元之直白也!诚如此诗:群山巉岩尖而若剑,“愁肠”百结触之即绝;浩初上人指点迷津,“化身千亿”亦可望乡。于是禅悟,于是快意:悲欣交集焉!
【参考文献】
〔1〕曹明纲标点.柳宗元全集〔z〕.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0
〔2〕清·王尧衢笺注.古唐诗合解〔m〕.上海锦章书局刊印,民国二年(1912)新校石印
〔3〕清·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m〕.中华书局,1975.10
〔4〕王国安笺释.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9
〔5〕吴文治.柳宗元诗文选评〔m〕. 三秦出版社, 2004.
〔6〕尚永亮撰.柳宗元诗文选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