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词赏析之十四——释道哲理之词

作者：张英基
摘要：蒲松龄才如江海，著述颇丰，近二百万言。其文学创作，兼备多体，小说、诗词、散文、曲赋，各体均有成就。蒲松龄今存聊斋词117阕，其题材思想内容丰富多样，或感慨身世，或讽喻时弊，或叙天灾人祸、忧荒记灾，或抒写闺情、爱情，或叙友情、亲情，或咏隐居田园之乐，或咏物、写景，或释道哲理阐发，等等。其词的艺术风格兼豪放、婉约之长，又独为一体；其语言丰富多彩，继承创新，别具一格。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词释道哲理之词艺术风格语言特色

释道哲理之词

聊斋词中，集中阐发释道哲理之词共有四阕，写形影赠答，为借鉴前人此类诗歌而作，写得幽默诙谐，极富有风趣。陶渊明作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诗；苏轼作有和陶诗《形赠影》、《影答形》、《神释》及《问渊明》等。蒲松龄在借鉴陶、苏此类诗歌作品的基础上，以词的形式写形影赠答，颇具创新，别有新意。其代表作品主要包括：《金缕曲•形赠影》、《金缕曲•影答形》、《金缕曲•影赠形》、《金缕曲•形答影》四阕，充分体现了蒲氏“奇峭”的词风。

金缕曲•形赠影

与我周旋久。感殷勤，除君而外，是谁能否。月下灯前长作伴，岂谓独行无偶？翻畏尔、瞠乎在后。我似梅花寒骨相，却怜卿、更比梅花瘦。明镜里，面相觏。有时别去依谁某。任几番、暗中摸索，先生乌有。蓦地昂藏花外见，小立斜阳负手。乍隐显、都能离垢。只恐含沙多鬼蜮，慎观河、莫叹容颜绉。同命鸟，勿孤负。

注释：

1、与我周旋：我，指“形”，对影自称。周旋，追随。意谓影伴形而存在。

2、君：指形称影。

3、月下灯前长作伴：意谓在月光、灯光下，形皆能成影，形影不离，互相陪伴。

4、翻畏尔瞠乎在后：翻，通“反”；尔，形称呼影；瞠，瞪大眼直视貌。意谓光在形前，影在后，形担心影追赶不上。

5、梅花寒骨相：骨相，古时指人的骨骼相貌；寒骨相，指梅花严寒开放的销瘦之姿态。

6、怜卿更比梅花瘦：形以卿称影，意谓影比形还要瘦。

7、面相觏：意谓明镜外之形与镜内之影，面面相视。

8、谁某：即“谁”。此句意谓当光源断绝，在黑暗中，形与影分离，各自依靠谁。

9、暗中摸索：指形在黑暗中摸索影。

10、先生乌有：先生，指形称呼影。乌有，即没有、何有。

11、昂藏：指气宇不凡、仪表雄伟貌。意谓蓦然于花外见到影的不凡之貌。

12、乍隐显：意谓影忽隐忽显。
13、离垢：此为佛家语：“远尘离垢，诸法法眼生”（《维摩诘经•佛国品》）。垢，本指灰尘污泥，佛家语指尘世间的浊念杂想。意谓影或隐或显，均能脱离尘垢而不被污染。

14、鬼蜮：指能“含沙以射水中人影”，令人致病之鬼怪，此喻暗中伤人的阴险者。

15、慎观河：以谨防遭鬼蜮之害。

16、容颜绉：容颜生绉而衰老。

17、同命鸟：即“共命鸟”。意谓形影相伴，生死与共。

18、孤负：“常恐殒没，孤负国恩”（《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意谓单方背德负恩。此谓告诫影莫要背离了形。

此词写作时间，据《影赠形》中“五十年来嗟尾琐”句推断，此时词人五十岁，即康熙二十八年。词的上片以“周旋久”、“长作伴”、“面相觏”等句，写形与影相亲相怜，相伴相随的共同命运。词的下片写形与影生死与共及离合之告诫。词人以“神”、“旁观者”清高之操守，写形影之赠答，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的险恶。

金缕曲•影答形

一自随君侧。百年间、壮衰幼老，奉为型式。肥瘦长短俱毕肖，只是难侔颜色。但知白、仅能守黑。灭烛怜光花下饮，任举杯、邀月成三益。休觅我，当头夕。闻鸡起舞中宵立。问何事、悲歌斫地，夜灯摇碧。磊落嵚崎谁拔汝，揽镜共嗟头白。况冉冉、驹光过隙。岂若拥衾长合眼，任低昂、造物频翻覆。黑酣里，各休息。

注释：

1、一自：自从。

2、君：影称形。

3、壮衰幼老：意谓形由壮变衰、由幼至老。

4、奉为型式：奉，奉行遵守；型式，模式。谓影与形尊奉相同的式样。

5、毕肖：完全相似。

6、难侔颜色：侔，相等；颜色，面色。意谓影只能显现形体而看不出面色，与形难以相等。

7、知白仅能守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老子》）。此借用老子言，谓影为黑色，明知形为白色，却守其黑不变。

8、灭烛怜光：烛灭无光而又爱惜光。

9、三益：谓三益友。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

10、当头夕：谓正值夜间。夜里无光，找不到影。

11、闻鸡起舞：“（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晋书•祖逖传》）。此句意谓效法逖、琨闻鸡起舞，中宵而起，忧国心切，思报国立功大业。

12、悲歌斫地：斫地，谓拔剑砍地；形容壮志难酬激愤之情状。

13、摇碧：意谓因悲歌斫地激愤之情，青灯摇动。

14、磊落嵚崎：比喻人之清高拔俗，仪态峻伟。

15、冉冉驹光过隙：“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意谓日光经过空间，岁月渐渐流逝。

16、任低昂造物频翻覆：低昂，高低；造物，创造万物之上天，借指最高统治者。意谓高低升降，任凭上天之反复摆布。

17、黑酣：黑夜酣睡。

18、各休息：指黑夜酣睡，形止影失。

此词承上阕《形赠影》而作，表达了词人慨叹时光流逝，壮志难酬，落拓无成的身世以及“独善其身”的思想情绪。词的上片以“一自随君侧”、百年“壮衰幼老”、“肥瘦长短俱毕肖”等句，写影以形为忠实伙伴，而深感力有不足；词的下片以“黑酣里，各休息”句，写影规劝形，岁月易逝，世道无常，应知止而息。

金缕曲•影赠形

老矣怜君甚。叹行藏，非农非贾，非官非隐。一卷残篇长在手，茆屋数椽偎井。算贱子、馀生何幸。自是劳君无案牍，向灯窗月榭同赓咏。齐放浪，见真性。怎君潦倒偏多病。便撇了、家山乱走，脚跟无定。身似绕枝乌鹊倦，何处营巢安稳。把月店霜桥行尽。五十年来嗟尾琐，剩吴丝千尺堆双鬓。重晤对，看青镜。

注释：

1、行藏：谓人之出处、行止。

2、贾：商人。

3、残篇：残缺不全的篇章、书册。

4、茆屋数椽偎井：意谓茆屋数间挨着井。

5、贱子：面对长辈的自谦称。

6、案牍：官府的文书。
7、灯窗月榭同赓咏：灯月有光，才有影；赓咏，相继吟咏诗书。

8、放浪：指形与影放纵而不受拘束。

9、撇了家山：家山，故乡。意谓撇了家乡四处奔走，指词人奔走高邮、宝应任幕府，至丰泉、西铺坐馆。

10、脚跟无定：谓行踪无定。

11、绕枝乌鹊：喻指栖宿不定。

12、月店霜桥：指月下旅店、降霜之桥。意谓旅人戴月、冒霜将旅店住遍，旅途行尽，极言漂泊不定之苦辛。

13、尾琐：意谓因飘泊不定，由年少美好变得衰老。

14、吴丝：指吴地的蚕丝，此以吴丝形容白发、夸张白发之长。

15、重晤对：重新见面。

16、青镜：指青铜制镜。

此词为影赠形，词的上片以“老矣”、“叹行藏”、“非农非贾，非官非隐”诸句，反映词人蹉跎无成的人生遭际，抒发了作者怀才不遇的苦痛与辛酸。

词的下片写潦倒多病，“脚跟无定”，四处漂泊之苦辛，感慨形无定居，形无正业，在吟诵中寄托生涯，在流浪中虚度年华。

金缕曲•形答影

知己如君最。念此身、蹉跎偃蹇，实为君累。历尽穷途悲竭蹶，莫叹容颜憔悴。受多少、炎凉滋味。羡尔不离还不即，坐虚堂、默默长相对。帘不卷、视茫昧。何繇脱化如仙蜕。绮炉烟、篆纹飘缈，临风欲碎。毕竟是空还是色，隐隐若明若晦。半掩映、画屏屏背。堪叹尘寰庸俗者，惯劳劳、不管微躬瘁。身外相，得参未？

注释：

1、蹉跎偃蹇：失足、跌倒、困顿。比喻失意不得志。

2、竭蹶：力竭颠蹶。

3、炎凉：气候之冷暖，喻指人情的冷热亲疏，反复不定。

4、不离还不即：佛家语曰：“不即不离，无缚无脱”（《圆觉经》）。此处意谓影与形之间不疏远、不靠近，保持一定距离。

5、虚堂：空堂。意谓空堂形影无遮，形与影默对。

6、茫昧：模糊不清。

7、何繇脱化如仙蜕：何繇，何由。脱化，脱离尘世而成仙。仙蜕，指人脱离肉身而成仙。此句意谓“形”自叹无术能脱离形体而成仙。

8、绮炉烟：意谓炉烟色白，光色若绮。

9、篆纹缥缈：篆纹，指炉香点燃上升所形成的烟篆，亦作“香篆”；缥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貌。

10、是空还是色：空，佛家称超乎色相现实的境界为空；把属于物质范畴能引起变碍的事物称为色。此谓形问影究竟是否存在。

11、若明若晦：仿佛存在、仿佛是空。

12、画屏：指雕镂绘画之屏风。

13、尘寰：尘世。

14、劳劳：辛劳不止。

15、微躬瘁：意谓卑贱之身因过劳而患病。

16、身外相：佛家将一切事物外现的形状称为相，与“色”合称“色相”。身外相，意谓脱离自身的无我之相。
17、得参未：参，指探求佛家所言的“身外相”之禅理。意谓得到未得到“身外相”之禅理。若达到“身外相”之境界，形就不存在，影也就消失了。

此词为形答影。词中表达词人对自己“蹉跎偃蹇”、“竭蹶”身世之慨叹以及对佛道生活之向往。词的上片写形慨叹自己蹉跎偃蹇，穷困潦倒，唯有影视为知己，不离不即；词的下片写形欲蜕化成仙，脱离尘寰世俗，表达对焚香参禅之向往。

陶渊明的《形影神》诗三首：

诗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悽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其《形赠影》一首表达了诗人对旧自然说之批判观点，《影答形》则托为名教者而非旧自然说之言，而《神释》一首则谓形所代表之旧自然说和影所代表之名教说皆非，且互相冲突，不能合一。但陶渊明别有发明之新自然说，实可以据此安身立命，故托于神之言，破除两旧义，结束了两百年来学术思想之主流，其意义深远巨大，实有特为指出之必要。那么陶氏之新自然说何以能使其安身立命并不影响后世之新途径呢?其关键即在于“委运”、“大化”，即陶诗中所谓甚念随顺自然，与自然一体，则无须更别求“腾化之术”矣。但此委运大化，混同自然之旨仍从道教自然说而来，与后世道教受佛教禅宗影响所改革之教义正相冥合。

苏轼和陶诗《形影神》三首：

形赠影

天地有常运，日月无闲时。孰居无事中，作止推行之。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我舞汝淩乱，相应不少疑。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

影答形

丹青写君容，常恐画师拙。我依月灯出，相肖两奇绝。妍媸本在君，我岂相媚悦。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醉醒皆梦尔，未用议优劣。

神释

二子本无我，其初因物著。岂唯老变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足长托付。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

陶、苏之诗比较：陶渊明诗以形之必死，故欢影以饮，语虽旷达，实涉消极。其意谓形若亡去，影亦没矣，如此则涉生灭。苏东坡以形影乃相因而成，若其乘物而化，则形影皆出生灭，持论似乎高一筹。东坡乃陶诗之阐释者，和陶诗《形影神》三首，其哲思因和诗而彰显。然其《形赠影》之结句，以“醉时语”，答“梦中辞”，则似乎又涉生灭矣。二公诗皆为理题，然不嫌作理语，言各有当。陶渊明诗，一气而下，似不着力，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苏东坡诗，则曲折尽意，然稍涉造作失真。

参阅书目：

《聊斋词集笺注》，赵蔚芝笺注，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

《聊斋诗词选》，殷孟伦、袁世硕选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

《陶渊明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
《苏东坡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影印版；

《东坡诗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

200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