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疎林集晚鸦,钟山云气入檐牙。何人乘月吹长笛,夜看云陵百万家。(宋)曾极《金陵百咏·冶城楼》
一首好诗就如同一幅好画,当画幅展开时,一眼望去,气韵神采,令人动容;当气定神闲,细细赏玩时,画的每一个细节又令人品悟许久,感慨良多。可供远观,亦可近赏,方为妙笔,如果能够在诗中同样表现出如此的魅力,自然也是一首好诗。宋人曾极的这首《冶城楼》,应当就是这样的一首好诗。
此诗的气魄就不同凡响——首句描写冶城山上的层林,绿影婆娑,夕日欲颓,寒鸦聚集,本是一幅有些衰败的画面,但次句写钟山云气,扑面而来,层林、晚鸦就在云气中时隐时现,恍然间似乎来到了海外仙山。需要指出的是,钟山在南京东北,冶城山在城南,两者相离十余里,相望不相闻,诗人却想象眼前茫茫云气是自钟山涌出的,表现出开阔的胸襟。下一句写有人乘着月色吹起长笛,此刻遥远的青山的身影已在雾气中渐渐模糊,天穹之上,皓月当空,此刻嘹亮的笛声响起,回荡于夜空之中,真有超凡脱俗之感。末句写云气渐浓,原本喧嚣的城市此刻无比静谧,渐渐隐没在这一片云雾之中。也许在诗人的心中,自己也就乘上这片云气,摆脱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着悠扬的笛声,渐行渐远……
本诗表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但诗人同样也描绘出一个沉重悲凉的现实场景。“疎林”“晚鸦”本来就是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形象。无论是“枯藤老树昏鸦”,还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均将一种深深的落寞苍凉之感赋予诗句。在首句中,我们看到的现实就是沉重的。下三句,写钟山云气、月下笛声、云陵万户,又表现出一种远离尘嚣的气度。可现实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云气所笼罩,暂时看不见其中的真相。这就让人读出了诗人对于现实的失望与无奈,只能通过虚幻的云雾暂时忘却这沉重的现实。
如此复杂的心态诗人又是如何表达的呢?这就需要去品析诗人的描写方式。全诗四句,每句中均有一个动词作为全句的核心,这四个动词分别是“集”“入”“吹”“看”。“集”突出了晚鸦带给人们的悲凉之感,“入”则完成了诗句内涵的转变,“吹”与“看”则将超脱的情怀表现出来,四个动词体现了诗句情感的转变。但在这四个动词中,同样也有着静的内容。“集晚鸦”暗示白昼将尽,此刻外界的喧嚣也将渐渐平息下来,而将一个宁静的世界留给诗人。云气渐“入”,一切也都将归于沉静之中。长笛“吹”起,更突显出夜晚的静谧。诗人“看”到的百万家,也渐渐平静下来。诗人以动表达内心的波折,尘世的异响,以静表现出深邃的思考,超凡的气度。正是在动静互生之中,诗人完成了情感的升华。庄子在《逍遥游》中,以大鹏飞越九万里的雄姿表达了对身心自由的追求,但在文章的最后“无为乎徘徊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在平静中完成了对生命状态的思索。动与静,原本就是可以互补、互换的,正是动静的变幻让我们的生命在喧嚣的尘世中找到一片平静的乐土。
本诗选自南宋曾极的《金陵百咏》,《四库全书提要》称其诗“词旨悲壮,有磊落不覊之气”。曾极当生活于两宋相交之时,目睹祖国大好河山被金人蹂躏,君臣却不能领导收复失地,因此所撰《金陵百咏》多悲壮之气。金兀术南下时,曾占领南京,其后撤退时被韩世忠困于黄天荡,最后掘河逃走,临走时一把大火焚毁了南京城。待南宋军队收复时,城中居民已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这次浩劫必然在诗人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尽管此刻他渴望超凡脱俗而去,可现实的沉重依然深深地困扰着他。于是,在一片云气之下,古老的冶城悲凉的身影时隐时现,诗人以动静互生的诗句完成了一次精神的痛苦历程。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或许,现实的沉重与理想的超脱永远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而诗歌所传达出的情感因此也就能长留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