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记》结尾探微
陈治勇
《小石潭记》借被遗弃于荒远之地的小石潭,寄寓了作者柳宗元的不幸遭遇,倾注了其怨愤抑郁、凄凉悲苦的心情。对于“前人之述备矣”处,本文不再详叙,仅就备课所见,略谈感受,以就教于方家。
(一)结尾余韵悠长
至今为止,并未见有探讨《小石潭记》结尾的相关资料,就连注重文本细读的孙绍振先生在其文《可欣赏而不可久居——读<小石潭记>》中也并未提及,但笔者在备课时,觉得这个结尾大有深意,值得琢磨一番。
《小石潭记》(人教版2008年7月第3版)的前四段,作者按照“发现小石潭──潭中景物──小潭源流──潭中气氛──离别小潭”的顺序,融情于景,体现了他的由“乐”至“凄”之情,可以说是浑然一体。
如此一来,文章结尾: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这段文字就有“狗尾续貂”之嫌了。
理由如下:
就文章结构而言:从发现小石潭到因为小石潭环境凄清,“不可久居”而离开小石潭,其间经历了一个“寻景──赏景──离景”的过程,符合一般的游踪,结构上是相当完整圆融的。加上这一结尾反而使得文章结构臃肿,如骨鲠在喉,难以畅快了。
就情感而言,《小石潭记》是一篇散文,散文贵在有“我”,目的在于抒发自身的情感。在前四段文字里作者已经将自己情感蕴藏于字里行间,“心乐之”,“寂寥”,“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等语所抒情感不可谓不凄;对小石潭的石头之形,青树翠蔓之景和潭中游鱼的描写所流露出来的情感不可谓不喜。也就是说作者想要抒发之情在前文已经得以充分地流露。而最后“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这段文字,是一个纯记录式的叙述性的文字,其间不存在任何情感,对于文章的抒情似乎毫无价值。
这就使得这一千古文章出现了矛盾与分裂,但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岂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吗?作为一篇千古流传的经典散文,其末段如果真是“狗尾”,岂能流传千古吗?要知道中国文学史上对文章的删改可不是稀有的。单就此而言,这个看似多余的结尾,也要推敲一番的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柳宗元为证明这次游览小石潭之事是真正存在的,所以记下了旁人以证文章之不虚。但问题是我们纵观“永州八记”,其文章都未曾有类似的结尾,如果这个理由成立,那么柳宗元就不怕其余“七记”被人怀疑其真实性吗?再说,散文是抒写性情的,文学允许恰当的“创造”,有必要向旁人证明所记之事是真是假吗?否则,“春江水暖鸭先知”,“千里莺啼绿映红”均成了贻笑大方之谬言了,所以这个理由不能成立。
那真正的原因何在?沈从文说过:凡是作者想表达的意图,他在文中都已经表述清楚了。孙绍振说过:文本细读,从矛盾处入手,才能揭开文章密码。所以从文本入手,是解决疑难最恰当也最直接的办法。
细读文本时,我们会发现一处矛盾,原文第三段有“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语,可文末却出现“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同游人竟达5人之多。这一破绽何其明显!可细细品味,这破绽看似弥天大谎,实乃天衣无缝。
细读“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也许矛盾就会化开,此处“寂寥”理解为“寂静”倒不如理解为“空寂”更为得当,因为唐顺宗永贞元年,也就是公元805年,王叔文领导的政治改革失败,他本人被杀,而和他一起奋斗的朋友则纷纷被贬到边远之地,比如刘禹锡被贬到连州,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他一片忠心,却遭遇诽谤诬陷,被贬谪到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受连累,来永州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他本处于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却“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他好不容易建立了一个安身之所,却遭遇火灾,家无余储……这些天灾人祸接二连三地降临,怎能不令其忧从中来呢?“寂寥”展现的不仅是景之寂静,更是心之凄凉彷徨也。
柳宗元前来小石潭为的就是消散自己心中那郁郁的愁苦之怀,奈何情因景生, “借酒消愁愁更愁”,潭上“四面竹树环合”的幽寂之景促动了其悲苦的神经,令其“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神凄”入骨,柳宗元再次忘“乐”而生“悄怆”之愁怀,深陷于凄寒悲苦之境,忘却了“他人”之存在,所以觉“寂寥无人”,此时的“同游者”、“隶而从者”虽在柳宗元身边,奈何他“目中无人”,又怎会入心呢?
而当柳宗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时,他的思想已回到现实,此时才重觉还有5人同游,这样,这前后看似矛盾的“矛盾”也就“不矛盾”了。而且这看似矛盾的“矛盾”却更能反衬出作者在游览小石潭之时孤寂悲苦的情怀!
所以,结尾看似狗尾续貂,实乃锦上添花。不仅可见柳宗元为文的高妙,更可见柳宗元为文之时地入情。真可以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将凄苦之情添几分。
(二)译文探究?
对于文章末段: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的翻译,人教版教参的译文是:
“同游的人有吴武陵、龚古、我的弟弟宗玄。跟着来的有姓崔的两个少年,一个叫恕己,一个叫奉壹。”
按照这样的译文,矛盾又出来了,难道“跟着来”游玩的人不属于“同游的人”吗?如果“跟着来”游玩的人属于“同游的人”,那为何不写成“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而要将他们分成“同游者”和“隶而从者”两部分呢?
柳宗元总不会连这点都不清楚吧?
要弄清楚事实原委,还需要弄清楚这5人的身份才是。
按照课文注解:“吴武陵:作者的朋友,也被贬在永州;龚古:作者的朋友”(人教版2008年7月第3版第193页)可知柳宗元与吴武陵、龚古是同辈或朋友关系。
那么“隶而从者”的崔氏二小生又是什么身份呢?崔氏二小生恕己和奉壹是“崔简之子也(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新1版,《柳河东集》第473页)”。
那崔简又是谁?“崔简(772-812),字子敬,博陵人。贞元五年进士,历任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刑部员外郎、连州刺史,他任连州刺史时,柳宗元作《零陵郡复乳穴记》,提出“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的观点,称美崔简的美政,又有《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元和五年,转永州刺史。可是还没有到永州上任,又因为别的事情受牵连被流放到驩州,元和七年正月死于驩州。他的儿子崔处道、崔守讷护丧北上,不幸溺死。八月,崔简的灵柩被暂时安置在永州,元和九年才得以迁葬长安。崔简去世后,柳宗元分别作了《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权厝志》《祭姊夫崔使君简文》《又祭崔简旅榇归上都文》等三篇文章表示纪念。从这些文章可以得知崔简就是柳宗元的姐夫。”(《中学语文教学》2010年第3期 刘水利《崔氏二小生的真实身份 》)
由此可知,恕己和奉壹是柳宗元的外甥。
至此,人物身份已明了:“同游者”是同辈朋友,而“隶而从者”是外甥,是晚辈。到此,也就明白柳宗元为何将其分开阐述了。
故而人教版教参的翻译是不准确的了,正确的译文应该是:
同辈中和我一起游览的人有吴武陵、龚古、我的弟弟宗玄。跟着来的有姓崔的两个少年,一个叫恕己,一个叫奉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