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游戏之作
丁启阵
欧阳修是一代文宗,散文诗词皆独擅一时,并各有若干篇(首)脍炙人口的佳作,千古流传。散文有《朋党论》、《梅圣俞诗集序》、《五代史伶官传序》、《醉翁亭记》、《秋声赋》、《祭石曼卿文》、《泷冈阡表》,等等;诗词有《晚泊岳阳》、《戏答元珍》、《啼鸟》、《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踏莎行】(候馆梅残)、【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等等。倘若我们现在来做一个调查,在这些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恐怕得是散文《醉翁亭记》。换言之,绝大部分人会认为,《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代表作。
但是,据欧阳修的高足苏东坡说,《醉翁亭记》不过是欧阳修的一时游戏之作,欧阳修本人也并不怎样看重这一篇作品。“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以为奇特也。”当他得知有人假托欧阳修口吻说《醉翁亭记》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说唐代韩愈也写不出《醉翁亭记》这样的文章时,苏东坡便严词加以斥责,称假托之人为“妄庸者”,意思是胡说八道的平庸之辈。(见《东坡题跋·记欧阳论退之文》)显然,在苏东坡眼里,《醉翁亭记》不是怎样了不起的作品,更不是他老师的代表作。
同一篇文章,苏东坡与他人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孰是孰非?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深长思之的问题。
苏东坡是公认的大文豪,散文诗词等方面的造诣与成就,都超过了他的老师欧阳修,他鉴赏文章的眼光,不容置疑。但是,《醉翁亭记》问世之后,一直传诵不辍,清人吴楚材、吴调侯选注的《古文观止》和今人编选的各种《唐宋八大家文选》,《醉翁亭记》一文都赫然在册。假如搞一个网络投票,一定是,绝大多数人反对苏轼的意见,而认为《醉翁亭记》是杰作。
我认为,其间原因,主要在于两者之间身份和标准的不同。跟欧阳修一样,身为作家、古文倡导者的苏轼,也深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的影响,他推崇“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唐代文学家韩愈及其古文,论人论文“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苏轼《六一居士集序》)。因此,“其辞玩易”的《醉翁亭记》,自然会被他看做文字游戏。而扮演读者角色的后代人,并没有欧阳修、苏轼那样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作为普通阅读者和文化知识的接受者,他们需要的是语言浅显,意思明白,音韵协畅,景物美好;作为有志于提高自己写作水平的学习者,他们需要的是章法清楚,句式规整,模仿简单。正好,《醉翁亭记》符合了这些需要。吴楚材、吴调侯叔侄在《醉翁亭记》文末的注释,基本上就是作文法的揭示:“通篇共用二十个‘也’字,逐层脱卸,逐步顿跌,句句记山水,却句句是记事,句句是记太守。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创调也。”可见,他们是把读者假设为有志于提高写作水平的学习者的。
说白了,后人对《醉翁亭记》的欣赏,主要是出于教学的需要。这跟作家的自我感觉,跟作者同道同仁的评价,跟文学史的定位,都是不一样的。学习者的普遍欣赏可以说明一篇作品是“有用”的,但无法证明它是“优秀”的。“有用”,往往有时代、阶级等的局限性,而“优秀”是超越时代、阶级等的品质。或许,像《醉翁亭记》这样“有用”的作品,我们可以称之为教学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