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读】
论曰:“忠、孝、智、勇四者,为(为:当,做)臣、为子之大宝也。”故古之君子,奉(奉:奉行)以周旋(周旋:辗转追逐),苟(苟:如果)一(一:①一旦;②全部)失之,是(这)非人臣人子矣。汉李陵策名(策名:写入……名册)上将,出讨匈奴,窃谓(窃谓:我私下认为)不死于王事非忠,生降于戎虏非勇,弃前功非智,召后祸非孝,四者无一可(可:该做的),而遂(遂:最终)亡其宗,哀哉!
【翻译】
我评论说:“忠、孝、智、勇这四个方面,是做臣子、做儿子最珍贵的东西啊。”所以古代的君子,奉行着并不断追寻着它们,如果一旦失去了,这就不再是君王的臣子、父母的儿子了。汉代的李陵名字列入上将的名册,出兵征讨匈奴,我私下认为,他不为国家的事业而牺牲不忠,活着投降匈奴不勇,放弃先前的功绩不智,招致后来的祸患不孝,四个方面没有一个是应该的,因而最终灭亡了自己的宗族,真可悲啊!
【注读】
予览《史记》《汉书》,皆无明讥(讥:批评),窃甚惑(感到疑惑)之。司马迁虽(虽:虽然)以(以:因)陵获罪,而(而:然而)无讥,可乎?班孟坚亦从(从:跟着)而无讥,又可乎?按《礼》云:“谋(谋:为……谋划)人之军师(军师:军队),败则死(死:为……死)之。”故败而死者,是其所(所:地方)也。《春秋》所以美(美:赞美)狼瞫(瞫:瞫读shěn,深视或下视)者,为(为:因为)能获其死所。而陵获所(获所:到了该死的地方)不死,得无讥焉?观其始(始:最初)以步卒深入虏庭,而能以寡击众,以劳破逸,再接再捷,功孰(孰:谁)大焉;及(及:到了)乎兵尽力殚(殚:尽、完),摧锋(摧锋:摧折锋锐)败绩,不能死战(死战:拼死一战),卒(卒:最终)就生降。
【翻译】
我读《史记》《汉书》,发现对李陵都没有明确的批评,私下很是为此感到疑惑。司马迁虽然是因为李陵而获罪的,然而对李陵没有批评,是应该的吗?班固也跟着司马迁而没有批评李陵,还是应该的吗?按照《礼记》上说:“为别人的军队谋划,失败就要为此死去。”所以失败而死,这是死得其所啊。《春秋》中之所以赞美狼的眼睛深沉下视,是因为它们死得其所。然而李陵到了该死的地方而不死去,能够不得到批评吗?我看他最初带领步兵深入到匈奴的领地,而能用少数军队攻击众多敌人,凭着辛劳而击败充分准备,养精蓄锐的敌人,一再接战一再胜利,他的功劳没有谁比他大的;然而到了士兵用尽力量衰竭,摧锋锋锐遭受摧折而失败的时刻,他不能够拼死一战,最终被活捉而投降了。
【注读】
噫!坠(坠:丧失,败坏)君命,挫(挫:挫败)国威,不可以言忠;屈身于夷狄,束手为俘虏,不可以言勇;丧战勋(战勋:战功)于前,坠家声于后,不可以言智;罪逭(逭:读huàn,免除)于躬(躬:自身),祸移于母,不可以言孝;而引范蠡、曹沫为比,又何谬欤?
【翻译】
唉!败坏国君的使命,挫败国家的威风不能够被称作忠;在匈奴人那里委屈自身,束手就擒成为俘虏,不能够称作勇;丧失战功在前,毁坏自己家庭的名声在后,不能够称作智;只顾自己免除罪行,而将灾祸转移到母亲身上,不能够称作孝;他却引用范蠡、曹沫来作比较,又是多么地荒谬!
【注读】
且会稽之耻,蠡非其罪,鲁国之羞,沫必能报,所以二子不死(不死:没有死去)也。而陵苟免(苟免:苟且逃避死亡)而微躯(微躯:降低身份,使自己卑贱),受制于强虏,虽(虽:即使)有区区之意(区区之意:真挚的情意),亦奚为(为:作为)哉?夫吴、齐者,越、鲁之敌国;匈奴者,汉之外臣,俾(俾:读bǐ,使)大汉之将,为单于之擒,是长(长:助长)寇雠辱国家甚矣。况二子虽(虽:虽然)不死,无陵生降之名;二子苟生降,无陵及亲之祸,酌(酌:斟酌,考察)其本末,事不相侔(侔:读móu,等同),而陵窍(窍:空子)慕之,是大失臣子之义也。
【翻译】
况且会稽的耻辱,不是藩篱的过错;鲁国蒙受羞辱,曹沫一定更报复,所以这二位没有死去啊。然而李陵苟且偷生逃避死亡降低身份,使自己卑贱,受制于强敌匈奴,即使他真有拳拳报国之心,又有什么作为呢?那吴国、齐国,是越国、鲁国的敌国;匈奴是汉朝的外臣,使大汉的将军,被单于活捉,这是助长敌人的气焰而严重地侮辱了国家啊。况且这二位虽然没有死去,但没有李陵的活捉投降的恶名;这二位如果被活捉投降,也没有李陵延及到父母的祸患,我们考察这几件事的始末,李陵的事与这两位的事并不相同,然而李陵却钻空子假装是仰慕(效仿)他们的行为,这是严重地失去了做臣子的道义啊。
【注读】
观陵答子卿之书,意者(意者:心中想的)但患汉之不知己,而不自内省其始终焉。何者?与其欲刺心自明(刺心自明:刺穿心脏自我表白),刎颈见志,曷若效节致命(效节:尽到臣子的节操;致命:献上生命)取信于君?与其痛母悼妻,尤(尤:责备)君怨国,曷若忘身守死,而纾祸(纾祸:解除祸患)于亲焉!或曰:“武帝不能明察,下听流言,遽(遽:立刻)加厚诛,岂非负德(德:功绩、功劳)?”答曰:设使陵不苟其生(苟其生:苟且偷生),能继以死,则必赏延于世(世:后代),刑不加亲,战功足以冠(冠:冠绝,第一)当时,壮节足以垂(垂:垂范)后代,忠、孝、智、勇四者立,而死且不朽矣,何流言之能及(及:涉及、触及)哉!
【翻译】
我看李陵的回复苏武的信,他心中想的只是担心汉朝不明白自己,却没有自我反省自己这件事的始终。为什么呢?与其想要刺穿心脏自我表白,割下头颅表明心志,何如尽到臣子的节操而献上生命来取信于国君呢?与其为母亲之死而痛心,悼念冤死的妻子,责备君王埋怨国家,何如忘记自己的生命坚守正义死去,从而解除父母的祸患呢!有人说:“汉武帝不能明白考察具体情况,而向下听取流言,立刻对李陵的家人施加重重的刑罚,难道不是对不起李陵对汉朝立下的功劳吗?”我回答说:假使李陵不苟且偷生,而能够接着去死,那么朝廷一定会将对他的赏赐延续到他的后代,刑罚也不会施加在他的父母身上,李陵的战功足以冠绝当时,他的豪壮气节足以为后世垂范,忠、孝、智、勇四者都成立了,那么他的死将永垂不朽,哪有流言能涉及他呢!
【注读】
呜呼!予闻之古人云:“人各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生或轻于鸿毛。”若死重于(于:比)义,则视之(之:代指个人的生命)如泰山也;若义重于死,则视之如鸿毛也。故非其义(义:道义,该做的事),君子不轻(轻:轻视)其生;得其所,君子不爱(爱:吝惜)其死。惜哉陵之不死也,失君子之道(道:正道)焉。故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不其然(然:这样)乎?不其然乎?
【翻译】
唉!我听古人说:“人各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活着比鸿毛还轻。”如果死比义重要,那么我们看待自己的生命如同泰山一样崇高;如果义比死重要,那么我们看待自己的生命如同鸿毛一样轻微。所以不是该做的事,君子不会轻视自己的生命;到了该牺牲的时候,君子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去死。可惜啊,李陵没有死去,失去了君子该行的正道。所以陇西的士大夫们以姓李感到惭愧,不也是这样的吗?不也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