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

作者：胡胜、刘磊
胡胜 刘磊（辽宁大学）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早期长篇章回小说为世代累积型成书，这一点学界已达成共识，但问题接踵而至，即如果承认书成众手，那么写定者的贡献如何界定？他是否只是一个对传统素材做粗浅加工的整理者？一味缝补、连缀了事？事实上，正是这几位写定者吸纳、借鉴了传统素材，同时又进行了点铁成金式的再创作，方才使作品夺胎换骨，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他们的独特美其贡献是不可抹煞的。这里仅以《西游记》的成书为个案，略加剖析，以见一斑。

一

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他几部经典相比，《西游记》累积成书的特征更为明显，成书的各个环节宛然在目。

《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纪实性作品。《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是西游故事进入文学领域，大肆“神化”的开端。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情节较为完备。《西游记平话》规模进一步扩大，在情节结构上又有所发展。经历了这一系列“西游”故事的积累，终于，在明万历二十年，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梓行问世，开辟了“西游”史上的新篇章。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元明每一时期的故事都符合当时的审美情趣，打着浓重的时代烙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表现了浓烈的崇佛、弘佛倾向。至《西游记杂剧》，则代之以滑稽调笑，充满诙谐色彩，世俗气息越来越浓。《西游记平话》同样“热闹，闷时节好看”。

对《西游记》成书的各个链条作一简单回顾，就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系列“西游”故事在变迁中不仅不是一成不变，而且是不断深入发展的。至百回本写定者手中，可谓集腋成裘。

二

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可称得上是“西游”系列作品的集大成者。

在艺术上，写定者极尽笔墨变幻之能事，真假虚实，奇幻莫测。

以“女儿国”为例。这一故事情节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都有的，尽管细节上有些差异。到了百回本中，这一素材不仅被采纳，而且翻出不少新意，充分展示了写定者不同流俗的识见与举重若轻的功力。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过女人国处第十”，女人国国王欲招赘法师为夫，可结末诗却说“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与普贤。”女王是文殊与普贤所化，目的是为了试探法师取经的诚意。到了百回本中，这一故事则成功地分化为“四圣试禅心”与“女儿国”两难。《西游记杂剧》第十七出“女王逼配”同样也写到了女儿国，女王俨然一色情狂。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中，则变得温文尔雅。杂剧中色情、凶悍一面，妙笔一挥分给了毒敌山琵琶洞的蝎子精。这位蝎子精可以说是杂剧中女王色情、凶悍性格的外化，她的出现不仅净化了女王的形象，照顾了人物性格的统一、合理，而且使情节波澜起伏。

类似的还有《取经诗话》“入王母池处第十一”，在百回本中分化为偷蟠桃闹天宫与五庄观偷吃人参果两回。另外，像《西游记杂剧》的鬼子母与铁扇公主，到了百回本中则被捏合为一人。

说到人物塑造，百回本最成功的一大手笔，莫过于孙悟空与猪八戒之间的“嫁接”、“移植”。百回本中孙悟空替代唐僧成为“书胆”，他的身上不宜有太多污点。可是他的前身，要么委琐胆小，要么太过流气。于是作家煞费苦心，对他进行“净化”处理。对孙悟空的“净化”是和对猪八戒的“丑化”同步进行的。在传统的西游故事里，取经队伍中最后加盟的是猪八戒，形象也较为单薄。到了百回本中，猪八戒却是异军突起，风头直逼孙猴儿。原因就在于作家笔锋轻轻一转，将原本孙悟空形象中不光彩的因素全部转嫁于他。于是，有了天下独步古今无双的净坛使者！百回本的改订，一方面取得了“寓庄于谐”的艺术效果，使小说的艺术品位得到大幅提升；另一方面这两者之间微妙的“互动”，即二者之间的角色意义上相互牵制、掣肘，使小说情节复杂化了。

由这几处情节和形象的增删与取舍，就不难看出这位写定者驾驭题材的能力，迥非前代作者所能望其项背，完全称得上是点铁成金，尤其是一些细节处的笔墨变化更见功夫。

三

百回本《西游记》之所以获得空前成功，更为关键的是，写定者将自己浓烈的主体意识渗透到了作品之中。作家个性化的融注，是使作品由“谐于俚耳”向“入于文心”转变的根本原因。他在原本的宗教故事框架中楔入了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独特思考，在滑稽谑浪的文字背后隐藏了自己的一颗“傲世之心”。使原本意蕴单一的故事原型，变得深邃复杂起来。完成了由“浅俗”向“厚重”的转化。于是虚幻的神魔世界成了真实人世的投影，笔下的各色人等也就相应地承载了更多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更令人叫绝的是，作家本极沉痛之心，却能够以一种极为轻松的笔触去书写，真正做到了“以戏言寓诸幻笔”，以诙谐幽默的笔法，寓庄于谐，营造了一种滑稽谑浪的艺术效果，正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可以说百回本《西游记》正是在这位写定者的“文心”驱动之下，完成了美学品位的提升，完成了点铁成金的蜕变。

返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长篇章回小说与《西游记》一样，其成功和写定者的努力密不可分！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这些独具只眼、独具匠心的写定者的美学贡献是不可抹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