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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辅政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夸父逐日》是一则流传广泛的远古神话。长期以来,围绕这则神话中的某些词句、人物形象以及逐日原因等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形成了诸多不同的见解。本文试从“入日”的诠释入手,谈一谈对这则神话的认识。

在《夸父逐日》这则神话中,“入日”是一个关键性的语句,它对认识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内涵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在关于“入日”的各种解释中,影响最大的要算“赶上太阳”说,即“及日说”。最早提出这种说法的是晋人郭璞。在《山海经传》中,他把“入日”解释为“言及于日将入也”,也就是说,夸父在太阳将要入于禺谷1的时候追上了它。此后,历代注家大都沿袭郭说,并奉为圭臬。但应该注意,郭氏解释“入日”时,并不是从这句话本身和具体的语言环境出发,而是用同书《大荒北经》中“逮之于禺谷”这句话来从旁疏解。这种脱离本体去比附的做法,本来就有疏虞之嫌,更何况“逮之于禺谷”中的“逮”字本身就是一个可作两种解释的词!此外,笔者查阅《说文》、《玉篇》、《广韵》、《释名》、《康熙字典》、《辞海》、《汉语大词典》、《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等古今语言学专著时,都没有发现把“入”解释为“及”的。

郭璞之后,裴松之在其《史记·礼书》集解中,把“入日”写作“日入”2,在词序上同“入日”正好相反。把“入日”改作“日入”,是不是裴氏的笔误或他另有所据,裴氏没有说明,很难断定。但就时间而言,裴松之生活在南朝刘宋时期,约在郭璞之后一百多年,而且又没有提出改动的依据,把“入日”改作“日入”本身就值得怀疑,因此,在《山海经》的各种注本中,只有极少数注家把“入日”校作“日入”。但这种改动却对后人理解《夸父逐日》产生了影响。如朱东润先生在他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就把“入日”解释为“太阳入于地平线下”。显然,这是裴氏“日入”说现代版。

除上述两种解释外,近人还有“接近太阳”3、“走进太阳光圈”4、“闯进太阳”5等说法。

“接近太阳”和“走进太阳光圈”的解释不仅空泛,而且是用现代的观点去认识远古的神话,脱离了神话创作的实际;而“闯进太阳”说也同样忽略了神话创作的基础。

笔者以为,“入日”的“入”字,应该解释为“内”,即“纳”(“内”是“纳”的古字)。“入日”就是“纳日”,即“得日”。也就是说,夸父捉住了太阳。这种解释的依据是:

第一,在古汉语中“入”、“纳”同义,是同出一源的同义词。以“纳”释“入”或以“入”代“纳”,在古代典籍中屡见不鲜。如,“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礼粢盛,以祭上帝鬼神”6;“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7;“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8;“入其社稷之臣于秦”9;“灵王于是独彷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10等等。这里的“入”字,均作“纳”解。再如,“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11“夙夜出纳朕命”12;“驱而纳诸网罟陷阱之中”13等句中的“纳”字,是“入”的意思;《周礼·天官》注在解释“职内(纳)”这一官职时说得更明白:“职内,主入也。若今之泉所入谓之少内。”

不仅如此,古代的韵书、字书也把“入”直接解释为“纳”。如《说文》就是“入”、“内(纳的古字)”互训:“入,内也”;“内,入也。”《广韵》:“入,得也,内也,纳也。”

第二,《山海经·大荒北经》中另一段关于“夸父逐日”的记载,可以同《海外北经》中的记载相互印证: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大荒北经》)

显然,“逮之于禺谷”同《海外北经》中的“入日”是相对应的一句话。这里,“逮之于禺谷”的“逮”从字面上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把“逮”解释为“及”,郭璞对“入日”一句的注释就来源于此。另一种是把“逮”解释为“捕”或“捉”。固然,把“逮”解释为“及”,仅从《大荒北经》的记载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把它同《海外北经》的记载联系起来,就会发现两者大相径庭:因为“逮”字可以解释为“及”但却很难找到把“入”解释为“及”的证据,除上文提到的韵书、字书外,笔者还翻阅了一些《山海经》成书前后的有关文献,也没有找到“入”字作“及”解的义项。这样,两者在释义上就无法达到协调。相反,把“逮”解释为“捕”或“捉”却能使两者统一起来:因为,从文献记载上看,《山海经》产生的前后,“逮”字已经具有了“捕捉”的含义。正因为如此,一些注家在注释“逮之于禺谷”时,便把“逮”解释为“捕”或“捉”,如著名神话专家袁柯先生在他的《古神话选释》中就作此解。

既然前一种解释使同一部书中的两则神话无法协调,而后一种解释却能保持两者的一致,那么,何者可信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三,就神话自身的创作逻辑而言,“纳日”的解释更能合情合理地揭示情节发展中因果之间的内在联系。

在解释夸父喝干黄河、渭水之后仍然渴死在北饮大泽的途中时,以往的“赶上太阳”、“进入太阳”、“接近太阳”、“走进太阳光圈”和“太阳入于地平线下”等说法,都不能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以“及日”说为例:“夸父跟太阳赛跑,赶上了太阳。十分口渴,他想要喝水,跑到黄河、渭河去喝;黄河、渭河的水不够,他又向北跑往大海。还没有到,在路上就口渴而死。他丢掉了拐杖,拐杖化成了邓林。”这是刘城淮先生对“夸父逐日”的解释14。从情节的发展上看,这样的解释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其实,从情理上看则不然:

首先,夸父失去了他追赶太阳时所表现出来的神异而伟大的力量。在太阳面前,他显得被动而无力。这也是其它几种解释所存在的共同弱点。

其次,河、渭一带到禺谷相距十分遥远,中间河川很多。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小河不算,仅赤水、幼水、流沙等大河和幼泽、稷泽、蕃泽的大湖就有若干处。这些河泽或在夸父东归的路上,或在路途的左近,既然从禺谷东归时就焦渴难当,为什么夸父偏偏要跨过它们而到更远的黄河和渭水去呢?

再次,河渭一带已远离太阳,尤其是太阳落入禺谷后,应该是酷热大减,客观上可以缓解人的干渴感觉,但夸父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喝干了黄河和渭水之后渴死的。这就使得“渴”与“死”之间缺少内在联系。

其实,如果按照“纳日”或“得日”去理解“入日”,上述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远古人类对太阳的认识十分有限,就视力所及,他们所见到的太阳并不比人体大,人是可以用手捉住它的。倘若他们具备了后人的自然观,知道太阳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庞然大物,那么,也就不会有逐日神话产生了!所以,夸父不仅在禺谷捉住了太阳,还把太阳带在身上返回东方。这样设想是符合神话创作实际的。在这里,在夸父的神性和伟大力量的前提下,也具备了超越赤水、稷泽等河泽而不饮的条件,也就是说,此时的夸父并不象其它解释那样,在追上太阳或刚刚接近太阳乃至还没有接近太阳时就焦渴难当,他的“渴”伴随着他东归的进程而经历了一个渐变的过程,直到“饮于河渭”之前才变得十分明显。然而,把一个酷热之极的太阳带在身上毕竟非同小可,太阳本身不仅具有涸泽枯海的巨大威力,而且也常常是使人干渴的主要原因,对此,古人是早就认识到的。因此,在艺术想象上,太阳便成了夸父由“渴”的量变到“死”的质变过程中的关键。试想,如果不是把太阳带在身上,夸父何至于倾河渭而不足呢?如果不是带着太阳,又何至于道渴而死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揭示夸父由“渴”到“死”之间的内在联系呢?因此,把“入日”解释为“纳日”或“得日”不仅合情合理、能充分体现神话的创作逻辑,也不违背神话以想象、幻想和夸张等主要特征的艺术创作实际。笔者认为这种解释首先可以使神话的故事情节相对延伸,从而使故事的内容更加丰富,情节更加完整,作品的艺术想象空间更加广阔。其次,它使夸父这一英雄形象更加高大、完美、充实,更具艺术魅力。再次,它使这则远古神话具有了更加深邃的理性内涵——在表现人类同大自然的斗争时,更能展现人类的伟大力量、斗争精神和坚定信念,同时,也能体现出神话更浓郁的远古色彩。

注释:

1.禺谷,郭璞注为“禺渊,日所如入也。”

2.原文为:《山海经》曰:“夸父与日逐走,日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3.见孙静《中国文学》。
4.见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5.见谭家健《古代神话寓言选读》。

6.见《墨子》。

7.见《周礼·地官·媒氏》。

8.见《左传·宣公二年》。

9.见《战国策·秦策四》。

10.见《史记·楚世家》。

11.见《书·金縢》。

12.见《尚书·舜典》。

13.见《礼记·中庸》。

14.见刘城淮《中国上古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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