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微之书》注读

【注读】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将近、将要）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阔别，久别。阔，久远）如此？况以胶漆之心（比喻感情亲密），置（放）于胡越（胡在北，越在南，形容相距遥远）之身，进不得相合（在一起），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牵挛，牵掣。乖隔，隔离。指各有拘牵，不得相见），各欲白首（代指年老）。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病重）时一札（短信），上（开头、首先）报疾状，次（接着）叙病心，终（最后、结尾）论平生交分（fèn，交谊，情分）。且云：危惙（chuò，指病危。惙，疲乏）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zhì，几包。帙，包书的包袱或口袋）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指白居易，他在家族同辈中排行第二十二），便请以代书（代替信）。”悲哉！微之于（对）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即左迁，贬官）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chuángchuáng，影子摇晃的样子），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凄恻）耳。

且置（放下）是事，略叙近怀。仆自到九江，已涉（经历，过）三载。形骸且健，方寸（指心绪）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同一大家族中的各支）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qiè，提携，扶助）同来。顷（不久前）所牵念者，今悉（全部）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安适）也。江州风候（气候）稍凉，地少瘴疠（zhànglì，指南方湿热地区流行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乃至蛇虺（huǐ，毒蛇）蚊蚋（ruì），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似）北地。仆门内之口（家里的人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衡量收入，节俭用度），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指庐山的东林寺和西林寺）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绝妙）第一，爱不能舍（放弃）。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大松树）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篱笆墙），白石为桥道，流水周（环绕）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分别生长）池（池塘中）砌（台阶下）。大抵若是，不能殚（尽，全）记。每一独往，动（动不动、常常）弥（满）旬日（十天）。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只是）忘归，可以终老（度过一生）。此三泰也。计（估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挂念，盼望），今故录（写下）三泰以先奉报（报告），其余事况，条写（一条条地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封上封口，题上地址姓名）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离）我万里，瞥然（一时间。形容时间短暂）尘念（世俗的思念之情），此际暂生（突然产生）。余习（没有改掉的习惯，这里指作诗）所牵（牵动），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笼中的鸟，木栅栏中的猿。这里比喻作者自己和元稹都不得自由）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叩头。书信结尾的敬辞）。

【简析】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也就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三个年头，他在庐山营建了一个草堂。草堂落成的第二天深夜，白居易给好友元稹写了这封信，叙述他在九江的生活状况，抒发了离别相思之情。夜深不寐，以笔墨畅谈，可见两人交谊之厚。

信的开头直呼友人，分别三年的离愁别绪也随这一“呼”而出。然后叙近年的交往，对朋友的关怀和信任表示深深感念。叙说自己近况一段，是书信的主体部分。写三件感到宽慰的事，表现出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旷达情怀。写建成草堂后的游玩之乐，道出许多文人雅趣。信的结尾，又归于强烈的抒情。“信手把笔，随意乱书”，表明关系密切；信中附诗，更见思念之殷。本文是一篇比较典型的文人书信，浓烈的抒情色彩，灵活的叙事方式，雅洁的语言风格，使这篇书信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