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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汉代五言诗的新典范,是中国诗歌史上带着神秘面纱的美丽女郎。女郎的生辰八字、姓名祖望都已无从可考,她的姿容也依稀朦胧。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她在中国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王士祯《渔阳诗话》有云:《风》《雅》后有《楚骚》,《楚骚》后有《十九首》,风会变迁,非缘人力;然其源流,则一而已矣。此语足见《古诗十九首》在我国诗歌史上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地位。这种稳固的地位不仅源于其内容的现实性、思想性,形象的真实性、社会性,更得益于修辞技巧——复沓回环的频频使用。

由同义语素“复”和“沓”构成的“复沓”,又叫重章、重言、复辞、重复,是重复使用同一声母、韵母、词语、句子或句群的一种修辞方法。《古诗十九首》最有特色,出现最为频繁的修辞技巧就是复沓。朱自清在《诗的形式》一文中说:“诗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环复沓,所谓兜圈子。”复沓现象可以分为两类:形式复沓和意义复沓。形式复沓是指有形式标志的复沓,包括双声叠韵、韵脚、叠字、句式复沓和段式复沓。意义复沓是指无形式标志的复沓。

双声叠韵

双声叠韵是汉语的一种声韵现象。它既是一种语言现象,又是一种艺术现象。我国古代文学家早就发现了双声叠韵的闪烁灵光。双声叠韵读起来琅琅上口,令诗歌的吟咏回味清香久远。恰当地使用双声叠韵会增强诗歌的音韵美、音乐美和感染力。《古诗十九首》中所用的双声叠韵也不少。“无为守穷贱,轗軻长苦辛。”(《今日良宴会》),“轗軻(kǎnkē)”一词道出作者不愿独守贫贱的激愤之语;“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西北有高楼》)中的“徘徊”“慷慨”引发作者于杞梁妻之悲歌产生的共鸣,为下文不得已而引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作好铺垫;“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凛凛岁云暮》)中的“徙倚”写出了思妇深夜因思君和对夫君的疑虑而不眠,起而徘徊感伤欷嘘的形象。此外还有“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客从远方来》)中的“鸳鸯”,“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明月何皎皎》)中的“徘徊”“彷徨”等等。这些双声叠韵词一方面为诗歌的内容服务;另一方面,作为一种诗歌形式,犹如石投湖水中的涟漪,又如起伏有序的旋律,起到了增强诗歌的音韵美、音乐美和感染力的作用,这也是古诗之所以能够在后世广泛流传的原因之一。

韵脚

十九首古诗中,每一篇都用韵脚,有的是一韵到底的,有的是双韵脚的,也有的是三韵交错使用的。一韵到底的如《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韵脚字分别是“女”“杼”“雨”“许”“语”。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杼”,“机之持纬者。从木,予声。(直吕切)”可见,这五个字压的是“?” 韵,可归入古音的鱼部。又如《回车驾言迈》,“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韵脚字是“道”“草”“老”“早”“考”“宝”,压的是 “ao”韵,归入“宵”部。双韵脚的如《去者日以疏》,有“真”部和“侵”部两个。三韵交错使用的如《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方,越鸟朝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首相思离乱之歌,“情真、景真、事真、意真”,交错的韵脚,更让人读之悲感无端,低徘反复,为主人公发乎内心的爱情所感动。韵脚跟双声叠韵一样,都是复沓的一种表现。韵脚的使用不仅增加了诗歌的凝整力和音韵美,而且产生诗歌回环的诗意美。

叠字

叠字是最重要的复沓之一。《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这两首思妇诗,每首共十句里,却有六句用了叠字。《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牗。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形容词叠字“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被顾炎武《日知录》誉为和《诗经·卫风》“河水洋洋”一样连用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首句草之青青,柳之郁郁,形容词的叠用突出了春光之盛。万物滋润的春天最易使人产生骚动之情,昔为倡家女(歌舞妓)的“荡子妇”,过惯了门庭若市的歌舞生活,如今孑然一人,倍感孤单,寂寞,空虚,无聊。“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牗。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此四句描写了荡子妇的容态,姿首。“盈盈”为多仪态意,“皎皎”是说肤色白皙。“娥娥”突出了荡子妇涂粉画眉的娇美,明丽,光彩照人。“纤纤”,“好手貌”,手指细长,“素” 为白晳之意,有如削葱根。古代“葱”与“聪”同音,有聪慧之意。这些叠字的运用,并不使我们感到单调,呆板,而是从不同的词性里,生动形象地赋予“荡子妇”的娇美,轻盈,聪慧的美好形象。前人有言,诗中少妇“当窗”,出手未免妖冶,卖弄,不是贞妇的行径。我不敢苟同。由文中所提“昔为倡家女”,以及其聪慧美好的特点,可以推知“荡子妇”就算没有高超的琴艺,但至少有一定的指法,“当窗”“出手”乃“出手弹奏”之意,更符合她的身份以及以曲排遣愁绪的心情。

《迢迢牵牛星》一诗中,“迢迢”,形容词重叠,写出了星空距离的遥远;“皎皎”,形容词的重叠,突出星光的颜色皎洁;“纤纤”形容词重叠,描写了织女手指的形状,“好手貌”,手指细长;“札札”为拟声词重叠,描绘织机的声音;“盈盈”,形容词重叠,为水的形态,“水清浅貌”;“脉脉”则为织女的神情,“含情无语的样子”。这一组字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具有朴素美的勤劳、多情善感的思妇形象,作者借天上的牛女双星,写人间的别离之感。此诗叠字和《青青河畔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张庚说,“《青青河畔草》章双叠字六句,连用在前,此章双叠字亦六句,却有二句在结处,遂彼此各成一奇局。”(《古诗十九首解》)

关于句式复沓和段式复沓

句式复沓和段式复沓在《诗经》中很典型,以《伐檀》为例,诗歌的第二、三章的内容、结构形式与第一章基本相同,只是更换了几个字。像这样的句式和段式的复沓对充实内容、突出主题、渲染气氛、加强情感都起了很好的作用。此外这种重章叠句式的复沓,还便于诵读、记忆、流传。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人们生活的丰富、充实,人们情感也越发丰富、细腻,传统的重章叠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古诗十九首》所反映的时代为东汉末年,是政治上最为混乱,最为黒暗的时期。外戚、宦官、官僚互相倾轧,知识分子进身的唯一途经是佂辟,征辟得靠官僚的援引,能以此进身者寥寥无几,加上卖官鬻爵的泛滥,行贿受贿成风,一般士人只能过着失意沉沦的生活。当时农村凋残破落,都市则一片骚动,“商人十倍于农夫,流浪者又十倍于商人。”许多知识分子飘落四方,过着传统的“游学”生活方式。总言之,国家的残破、亲人的离散、知音的难觅、韶华的易逝、功业的无成织就了汉末知识分子的复杂的感情之网。传统的重章叠句的形式在这张复杂的情网面前已显得捉襟见肘,不合时宜。于是就出现了表情达意更为自由丰富的文人五言诗。对重章叠句的突破,逐步取代“每苦文繁意少,故世罕习焉”的四言诗,可以说是汉代五言诗对前人重要发展。

意义复沓

除形式复沓之外,意义复沓也是《古诗十九首》别具一格的特点。《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文中“与君生别离”后,又有“相去万余里”,隔一句又说“道路阻且长”,继而又说“相去日已远”,反复说同一个意思,但颇有增变。“相去万余里”只是从客观上说双方相距遥远,“万余里”是个虚指。“道路阻且长”在句意上明显进一步,路途迢远,有心追随心上人,然而道路险阻而又漫长,就一个封建时代的女性而言,追随而去显然是不切实际的。“相去日已远”中,“日”为“一天天地”之意,由于长时间未见面,尽管也许双方的距离未变,但对一个天天在家守候,以等待度日的思妇来说,总是心存疑虑,生怕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会有迢迢之距,天堑之鸿沟。可见这三句,语意同中有变,含量越发厚重。文中“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也是同样的例子。这种语意的复沓回环,是歌谣的生命,它表现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朱自清在《诗的形式》一文中说:“外在的和内在复沓,比例尽管变化,却相依为用,相得益彰。要得到强烈的表现,复沓的形式是有力的帮手。”

简言之,回环复沓是诗歌的血液,是诗歌生命之所在。假如没有铮铮的双声叠韵,没有流转的韵脚,没有婉美的叠字,没有渐进的意义复沓,那么,古诗也就失去了她头顶熠熠生辉的光环,失去了她灵动的气韵。《古诗十九首》出于汉代盛行的乐府民歌,对复沓的承袭是自然的,不过在技巧上有了进歩,有了增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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